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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我轻轻的摊开右手掌,那雕像静静的卧在掌心里,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婴儿的右手上多了一个小手指,而我自己摊开来的手指也是六个…… 我的家在县城南隅,是建于民国初年的三间老宅子,陈旧的灰瓦顶,上面生长着一尺多长的蓬草,古老的青砖墙留下了岁月的侵蚀斑痕,镌刻着年代之久远。一个不大的小院落,卵石地,院墙边上是一株虬结皮皱的李子树,据说比老宅的年龄还要大些呢。 “小明,你回来啦,傻小子快进屋,淋湿了要生病的。”堂屋里传来父亲那让人心暖的吆喝声。 冰凉的雨滴落在了脖颈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雨真的下来了。 父亲三年前从文物所传达室退休,由我顶替上班。 我望着他那越来越佝偻的驼背,双手颤颤巍巍的端着菜盆得苍老模样,心里一热。 “老爹,让我来吧。”我急忙上前接过来。 父亲右手也是六指,据说这是皇甫家的遗传,已经好多代了。我从没见过母亲,她是下江人,名字很好听,叫缪金娣,但父亲却从来都不愿多提起她,大概是怕勾起伤心的往事吧。母亲生我时难产死了,父亲从此未再续弦,一个人辛辛苦苦将我带大,尝尽了人间冷暖。每年清明的时候,父亲都会带我去黑松林母亲的坟墓前拜祭,独自坐在那儿唉声叹气一番,每当这时,我都会一连心酸上好几天。 饭桌上除了青菜和豆干外,照例还有一盘毛蛋,那是父亲的挚爱。鸡蛋的孵化期一般是21天,父亲专门去养鸡农户挑来14天左右的毛蛋来,清水一煮,剥壳熏着盐面来吃,再来上一壶烫热的米酒。每当这时,我看见他那苍老脸上的皱纹就一根根的舒展了开来,话语随即也多了起来。 “你娘是咱这县城里最俊的妹子……”老爹总是这一句,随后肩膀一抖擞,这时候他的那双眼睛也较平时明亮了许多。 我从不吃毛蛋,看着父亲熟练的敲碎蛋壳,尤其是那灵巧的第六指从里面利落的勾出浑身绒毛的死鸡崽儿,自得的塞入口中咀嚼时,我就一阵反胃。 “老爹,你又没有刷牙,难闻死了。”我嗅到了父亲呼出的口气,皱着眉头说道。 “我不觉得啊。”他脸颊红了一下,嗫嚅着。 我生气地扒拉些菜入碗,起身坐到了床上去吃。 父亲苍老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与无奈,在这一刻,我的内心里又有点内疚了。 “老爹,你看这是什么?”我赶紧岔开话题,自怀中掏出了那个古董裸婴雕像来。 父亲的目光果然被雕像吸引了,脸上充满了好奇与疑惑,他数着婴儿右手的手指,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咦,这孩子也是六指?小明,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庙会上,那个倒卖文物的独眼萧老头。”我回答道。 “还有另外的一半呢?”父亲疑问道。 “就是这一个呀。”我说。 父亲翻过来调过去的看着,然后手指着雕像说道:“你看这后背上的痕迹,应该还有一个才对,这是一尊连体双胞胎。” 我凑过去仔细观察,果然那裸婴的后背上有些凹凸不平,并且留有疤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去的痕迹。 “还真是的,老爹,什么人雕一对连体六指双胞胎干什么呢?”我不解的说道。 “嗯,这是个男孩,还有小鸡鸡,像真的一样。”父亲目不转睛的盯着裸婴。 “这是什么骨头做的,看样子又不像是象牙。”我猜测着说道,因为象牙应该是褐黄色。 父亲沾了点吐沫,拿衣袖用力的蹭了蹭雕像,脸色微变。 “怎么了?老爹。”我诧异的望着父亲。 “这不是雕像,这是真身!”他说道。 第二章 我唬了一跳,忙抓起裸婴雕像凑到灯下细看。 婴儿脑壳大身子小,五官上尤其是眼眶出奇的大,眼球上面似乎蒙着一层灰褐色的锈斑,我也学着老爹的样子,沾了口吐沫,狠狠的擦了两下,褐斑抹去了,露出两只僵直的眼珠,黑色的瞳孔直勾勾的凝视着我…… 一丝寒意由心底升起,我“呀”的一声惊呼,几乎松脱了手,紧张的望着父亲说道:“老爹,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绝对不是化石。” 父亲游移的目光看着我,半晌才开口说道:“这是六七个月大还未出世的胎儿,早年听说过古时候民间有一种‘石化胎’,大概这就是了,但谁也没见过。” “石化胎?”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父亲又闷头抠起了毛蛋,不再说话了。 我索性打来一盆水,小心翼翼的清理起这尊“石化胎”来。 绿苔的一层膜样的东西洗掉了,裸婴的身体呈现出了灰白色,看他的模样竟如同个小老头似的,皱皱巴巴的脑瓜顶上生有稀疏的黑绒毛,有点鸡胸,右手是六根指头,竟然还长着小指甲。 你是谁呢?还没出世就夭折了,也是怪可怜的,我想。 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窗外雷鸣闪电,雨点打在屋檐上簌簌作响。湘西夜雨素来缠绵,我侧耳倾听着远处小河涨水的汨汨声,慢慢的进入了梦乡。半夜时分,迷迷糊糊听到父亲住的西屋里传来泼水的声音,我知道他又在洗澡了。 父亲很爱清洁,不但房前屋后打扫得井井有条,而且一年四季每天都坚持洗冷水澡。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他白天从来都不冲凉,无论天气有多热,打我记事儿时起,父亲就每晚夜深时独自在房间内洗澡,而且窗帘房门都遮蔽得严严实实的。 也许是他的驼背怕人笑话吧,我寻思着打了个哈欠,翻过身睡过去了。 天亮了,我爬起床来,突觉一阵眩晕,头痛欲裂,隐约听得窗外依旧是细雨绵绵,落在李子树叶上滴答作响。 父亲已经熬好了稀饭,进屋来发现我有些不对劲儿,他一面用力揉着我的太阳穴,心疼的望着我,眼眶微微发红。 “好点了吗?”父亲边揉着同时嘴里关切地唠叨着。 我使劲儿的甩了甩头,脑袋里仿佛针刺般麻酥酥的,这种情形以前从未发生过。 “走,去医院。”父亲不由分说的拽我起来,笨拙的帮我穿好了衣裳,陪着我来到了县城人民医院。 “看来需要检查一下脑部和脊椎,做一下全身的核磁共振吧。”内科的王主任和蔼的对父亲解释说道。 我犹豫了,听说县医院来了一台国外进口的仪器,但检查一次的费用是很贵的。此刻父亲轻轻俯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小明,检查一定要做,别考虑钱。” 核磁共振成像室里,我解下腰带,除去钥匙之类的金属物件,平躺在了工作台上,然后闭上眼睛任由机器慢慢由头扫描到脚,耳边听到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结束了。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时,父亲忐忑不安的始终拉着我的手,一刻也不愿分开。 许久许久,王主任神情古怪的站在诊室门口朝父亲招了招手。 “小明,你等着我。”父亲颇有些紧张的说道,随即站起身来佝偻的走进了诊室。 不是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吧?我心中狐疑起来,于是便蹑手蹑脚的来到了诊室门前,眼睛贴在门缝中瞧进去…… “皇甫,报告出来了,我们在你儿子的腹腔内发现了一个正在发育中的胎儿。”我隐约听到王主任十分严肃的对父亲说道。 “这怎么可能啊,小明是个男孩儿呀!”父亲涨红了脸,挥舞着手臂争辩道。 王主任苦笑一下,手指着报告书上的彩色断层扫描图像说道:“你自己看嘛,腹腔这里……” 我毅然推门走了进去,王主任和父亲都以奇怪的眼神儿望向了我。 我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张彩色的扫描图像,果然在我的腹腔里有一个躺着的胎儿,仪器甚至剖析了胎儿体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小小的内脏器官等都已经发育成了形。 “七个月了,是个男婴。”王主任在一边尴尬的说道。 父亲望着我,目光竟然仿佛显得生疏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别人不晓得,可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老头模样的胎儿,我伸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裸婴雕像,说道:“方才检查的时候,它就在我腹部上方的衣服口袋里。” 王主任疑惑的接过裸婴雕像,一面将眼镜向上推了推,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奇怪,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骨质雕像,没理由有内脏的呀?”王主任摇着头自言自语道。 父亲爽朗的开怀笑了起来,对我挤了挤眼睛,然后扭头问王主任:“小明的身体还有什么问题么?” “脑部和脊椎的扫描结果都很正常,没有发现异常现象,你是不是最近休息不好?或者思虑过度?”王主任问我道。 “没有啊。”我摇了摇头,将那个裸婴石化胎放回了衣袋里。 “小明,要注意多喝水和休息。”他叮嘱道。 父亲同我离开了诊室,临关门时,我瞥见王主任眼盯着扫描报告,并听见他在自言自语说着:“这个裸婴雕像怎么会有脑电波的呢……”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脑电波?石化胎会有活动着的脑电波么?我大惑不解了,想起昨晚睡觉时,这个裸婴石化胎就放在枕头边,若是它真能发出某种脑电波的话,便有可能侵入并导致我的头疼与眩晕,但是,这是绝不可能的。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苦苦的思索着。 所谓“石化胎”,理应就像埃及木乃伊一样,不可能是个活物,怎么会有脑电波呢?除非它还没有死…… 我自己想到这儿,不由得把自己吓着了,伸手到衣袋里,触着那裸婴冰凉的身体,心里面砰砰直跳。 “老爹,你先回家吧,我想一个人走走。”我说。 父亲关切的目光望着我,最后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佝偻着驼背走了。 文物稽查员的工作是比较弹性的,上班时间到处溜达溜达也很自然,况且今天是周末,我们那脾气古怪的老主任搞不好也没来上班呢。 我信步朝城北的城隍庙走去,得找到那个独眼萧老头,仔细问清楚这裸婴雕像的来历。 雨后的空气异常的洁净,吸到肺里十分的惬意,西山那边的天空中甚至还出现了一道彩虹,远远的挂在天际。 城隍庙前那熟悉的油炸臭豆腐味道远远的飘了过来,大概是刚刚出摊,油锅前看不到一个食客。 我知道那个萧老头平日里一般都会在庙墙脚下摆摊的,于是便径直的走了过去。 城隍庙西墙下,萧老头经常摆摊的地方空荡荡的,今天没有出来摆摊做生意。我四处看了看,惊奇的发现城隍庙偏殿门口拉起了一条黄色的警戒线,有两个警察站在那儿抽着烟聊天。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想,一面转身走回到炸锅旁。 “老伯,那边出了什么事儿?”我问熟悉的摊主老头。 “哦,你还不知道么?昨晚,卖古董的萧老头死了。”摊主压低声音悄声说道。   第三章 清晨,连绵了一夜的细雨初歇,雾气霭霭,若隐若现。有早起的人们经过城隍庙破败的偏殿时,发现了倒毙在殿内的独眼萧老头,每逢初一庙会的两天,他一般就会歇息在那座阴森森的殿内。那具尸体的面目十分的狰狞,惊恐万状,连那只灰白色的盲眼都瞪出来了…… 有人即刻报了案,警察围起了警戒线,勘查完现场后拉走了尸体。 “一定是黑吃黑要了那老鬼的命。”摊主自言自语说道。 小县城里的人们习惯把与盗墓有关的人鄙夷的称为“鬼”,萧老头常年鼓捣来一些出土的铜钱瓷碗等小东西来卖,自然是老鬼了。 湘西的这座小县城治安一向很好,已经有两年没出过人命案,这次可算是本地的一件天大的事情了。 萧老鬼不是本地人,他的死也许可能与墓赃有关,昨天晚上我刚刚买下了那只裸婴石化胎,今早他就暴毙了,真是巧呢……我的心中隐约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祥预感。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里的雕像,越发觉得这个裸婴的来历有些可疑,是件不吉之物,难怪我昨晚看到它的那双小眼睛时,就似乎觉察到了一种莫名的邪恶。 我转身离去,走到城隍庙后面的野地里,掏出雕像托在手心里看着,这东西大概是从哪座坟墓里挖出来的,肯定是不太干净的,于是把手一扬,将其抛进了草丛中。 默默地往回走了几步,想想这东西毕竟花了我二十块钱呢,而且这个与我有着相同遗传的六指,还未出世便夭折了的小男婴,也说不定它的祖上和皇甫家还有什么渊源呢……我走回来拨开了草丛,轻轻地拂去沾在裸婴身上的泥土,最终还是揣回到了口袋里。 回到文物管理所,走进了办公室,老主任果然没来上班。我打开文件柜,翻出来以往处理古董贩子的登记簿,很快查到了记载着萧老头的那一页。 一年前,萧老头倒卖了几件清代道光年间的瓷器,被县文物所稽查到,后因为那几件瓷器非官窑制品,所以也就罚款了事。 我查到了他当时登记的住址,是武陵山脉酉水边上一个叫做“烈烈排”的地方,湘西苗族土语“烈烈”意为老鼠的意思,“排”则是坪,普通话就是老鼠坪,顾名思义那儿的老鼠一定很多。 我找纸笔迅速地记下了地址,锁好文件柜,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今天是周末,老主任既然到现在也没来上班,八成是回乡下他老家去了,要到周一才得回来,这样我就有两天多的时间,索性跑到烈烈排去一趟,说不定能找到点有关裸婴雕像来历的线索呢。我总感觉它似乎和我们皇甫家有点渊源,这个世界上,毕竟长有六指的人不多。 如果这个时候出发,天黑时分应该可以赶到酉水边,至于那个“烈烈排”能否找到,就要凭运气了。 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准备午饭,我瞥了一眼,依旧是青菜豆腐,瓷盆下扣着几只毛蛋。 “老爹,我要出差,一两天回来。”我对父亲说道。 “啊,吃了饭再走吧。”父亲流露出慈爱的目光,他知道干文物稽查员这行当,经常会时不时的外出。 我又瞥了一眼盘里简单的素菜,叹了口气说道:“唉,又是青菜豆腐,我不吃了,赶时间。”进了东屋,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拎着帆布包转身出门。 “回来时爹一定给你炖肉吃。”听得身后父亲似有歉意的叮嘱声。 去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我经过了县医院的门口。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了,应该再去问问王主任有关裸婴雕像脑电波的事情,他是父亲多年的老相识,而且据说我出生时还是他给接的生呢。 “小明,你又来啦?”走廊里,王主任换了便装正要出门。 “嗯,我想再问问你关于那个雕像的事情。”我说道。 “大概是机器出了毛病吧,这台新引进的设备我们还不是太熟悉。我现在马上要出差,卫生厅有个会议在省城召开,等我回来后,你再把那个雕像拿来单独做一次扫描,仔细的分析研究一下。”王主任匆匆打了个招呼说道。 “好吧。”我无奈只得走出医院,王主任拎着包往汽车站去,正好顺路。 “听老爹说,我是您给接生的?”我搭讪道。 “是的。”王主任点了点头。 “我娘她人长得很漂亮是么?”我问道,父亲总说母亲俊,总得听听外人的评价才是。 “嗯,你母亲是个下江的美人,皮肤好白,古人说苏杭二州出美女,果真是不假啊……”王主任似乎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之中,听得他轻声叹息着说道,“她是浙江湖州人,讲话吴声浓软,很好听的,当年可以算是我们这个小县城里最标致的女人了。”王主任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唉,可惜‘自古红颜短薄命’啊,死得这样早……”我不由得心生感慨,鼻子微微一酸。 王主任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往事的回忆之中,眼神儿显得格外的迷离。 世人都说湘西神秘,此地山高林密,谷深洞多,雪峰山和武陵山脉海拔落差极大,沟壑森森,山道崎岖,遮天蔽日。自古以来赶尸的,放蛊施巫的,唱傩戏收黑落洞的无所不在,当然也是遁世修炼的好去处。 长途客车颠簸于武陵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都是短途客,近黄昏时分,终于来到了酉水边。我在省道路边的一个小站下了车,向一个蹲在路边抽着水烟筒的老人家问路。 “烈烈排?七八里山路呢,你去那儿做么事?”那老头迟疑的目光盯着我,慢吞吞的问道。 是啊,跋山涉水的,我此刻怀疑起这趟酉水之行是否值得了,独眼萧老头已经死了,他家中会有什么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吗?也不晓得公安局是否已经了解到了死者的住址,可别跟他们碰上,到时候就难以解释了。 老头见我犹豫着,便“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临离去时甩下了一句话:“那儿的人都已经搬走了,只剩下了老鼠和坟地。” 我吃了一惊,忙上前两步追问道:“老伯,那儿一户人家都没有了吗?” “听说还有一两户吧。”老头边说着走远了。 也就七八里地,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弄个明白,倔劲儿上来了,于是毅然地向大山的深处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山路崎岖不平,两侧的山峰黑沉沉的,仿佛要压倒过来似的,树木和竹林隐匿于黑暗之中,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听得自己的鞋底在碎石子路上的踢踏声。 我掏出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勉强看得清前面的道路,唉,早就该换电池了。 路边及林中游动着点点绿芒,那是山里的萤火虫。古人曾有捕萤火虫入袋借光读书的传说,我随手捉了一只,放在手心里,荧光习习,发光点是那虫子的腹部,但很快的,那微弱的绿芒便渐渐黯淡下去了。 约摸走了一个时辰,拐过一座山脚时,手电筒电池耗尽,彻底的没亮了。 我沮丧的望了望前方黝黑的树林,惊奇地发现有好几团无声无息游动着的绿莹莹鬼火。我知道鬼火是人死后分解出来的磷在空气中的自燃现象,因此并不害怕,试探着走了过去。 须臾,月出东山,大地一片清明,山路蜿蜒着穿过那片鬼火。走到近前,方才游动着的绿芒已然不见了,低头看去,果然是一处坟茔地,蓬蒿丛中的土坟前后大大小小竟然有七八十座。 清冷的月光下,每一座坟头土堆上,竟然都蹲着一只猫头鹰…… 我从小不怕走夜道,可是如此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霎时间隐约感觉到后脖颈处冷飕飕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如落入冰窖般的心一凉,腿脚登时也迈不动了…… 我呆呆的怔立在了那儿,而那些猫头鹰也只是瞪着绿莹莹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凝视着我。 许久,我透过口气来,试着移动着脚步,缓缓的向前走去,眼睛余光瞥见那些绿色眼睛并没有反应,于是便踉踉跄跄的急速奔跑了起来。 也不知跑了多远,前面的树林里终于露出了灯光。 第四章 这所农宅深藏于竹林之中,透过摇曳的竹影,看到有微弱的油灯光投射在窗上,没有狗吠,也听不到其他动静。 我回头望去,月色迷离,方才看到的一切都已经隐匿到了黑暗之中。 “喂,老乡,有人吗?”我走上前去在门板上扣了两下。 须臾,听得门内发出了窸窸簌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露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斑白零乱的头发下是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你是谁?”门内的阿婆狐疑的目光盯着我问道。 “我与同伴走散了,我迷路了。”我想还是不要透露此行的真实意图才好,这山里的气氛着实是有点诡异。 阿婆闪开身子让我进了屋,湘西山里人一般是不会拒客的。 这是三间土房,堂屋里十分简陋,除了靠墙角立着锄头铁耙之类的几件农具外,只有一张粗糙的八仙桌和两把椅子,桌上点着一盏破油灯,光线暗淡。 “阿婆,您这儿有吃的么?”我此刻肚子空空的,实在是饿了。 “只有红薯。”阿婆边说着转到后堂去端来了一簸箕煮红薯,放在了桌子上。 “谢谢。”我伸手抓起了一只红薯,阿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手掌上的六指,面露诧异之色。 “阿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嚼着红薯问道。 “烈烈排。”阿婆回答道。 哦,终于找到了。 “方才来的路上,我看见有一片坟地,还有好多猫头鹰蹲在坟头上呢。”我又抓起了一只红薯。 阿婆看了我一眼,说:“烈烈排在我们苗家土语中就是老鼠很多的意思,老鼠又喜欢在坟墓里做窝,因此就引来了猫头鹰。” 哦,原来那些猫头鹰是在坟墓上捉鼠的啊,如此,我心中略微感到踏实了,方才倒是虚惊一场。 “你们这个村子挺偏僻的,好像住户不多么?”我试探着问。 “村里没有电,上个月萧老头也搬走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一户了。”阿婆叹了口气道。 看来是白跑一趟了,我想。 油灯暗了下去,噼啪作响,阿婆拔出发簪挑了挑灯芯,光线骤然间又明亮了起来。 此刻我注意到了桌子上方紧贴在墙上的一个小镜框,镜框内镶着一张发黄了的两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曝光不太足,画面有些暗淡,左面是一个清癯消瘦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右边是个中年女人,盘着发髻,装束古怪,带着异域情调,那双眼睛仿佛在直视着我。 这女人的面庞和眼神儿好像在哪儿见过的,我心下寻思着。 中间之人是一个面庞清秀的青年男子,身着浅色中山装便服,头戴灰布帽子,右手轻轻的搭在了左面那个男人的肩头,面露着微笑。 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了,尤其是他那搭在中年男人肩头的右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长着六根手指…… 那人是我的父亲。 阿婆留意到我在目不转睛的盯着墙上的照片,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她指着照片说道:“这是当年在老挝时拍的照片,算算都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左边的那个就是我的男人,瞧他那时候多年轻帅气啊。” “是啊。”我随口附和道。 “中间的叫皇甫哲人,是我男人在勘探队时的湘西老乡,右边的女人是当地人,听说是个巫师。”阿婆逐一解释道。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父亲有这张照片,他是一个不喜欢照相的人。 望着我那驼背老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清秀的面孔,忧郁的眼神,淡淡的微笑,一时间心里觉得甜丝丝的。 “他死了三十多年了。”身后传来阿婆叹息的声音。 “谁?”我不经意的说道。 “皇甫哲人。” 我笑了,甚至微微的笑出声来,我的父亲,我的六指老爹明明在家里活的好好的。 “阿婆,您错了,皇甫哲人尚在人世。”我忍住笑意更正道。 “你怎么知道?”阿婆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游移着,最后落在了我右手的六指上。 “是的,我叫皇甫小明,是皇甫哲人的儿子,您瞧,这是皇甫家的遗传。”我将右手掌凑到了油灯下,第六根手指长在了小拇指的外缘,与照片上父亲的六指一模一样。 阿婆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久,最终依旧摇了摇头,开口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奇怪道。 “我家男人亲手将皇甫哲人下葬的。”阿婆一板一眼的说道。 “那你家的阿伯在哪里?”我心中不快起来。 阿婆犹豫了一下,站起身端起了油灯,说道:“跟我来吧。”然后转身走入西屋,我疑惑的跟在了后面。 西屋里靠墙放着一张古旧的老式床,垂落下来的白纱蚊帐估计久未清洗,已经泛黄,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走近床前,我隐约的感受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阿婆拉开蚊帐,撩在了挂钩上,将油灯凑近前来…… 床上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骨瘦如柴,颧骨高企,眼窝深陷,紧闭着双目,发须及枕,仿佛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这就是我的男人吴子檀,已经睡在这里二十来年了。”阿婆幽幽的说道。 我默默的望着这个濒死的老头,此人如论如何与照片上那个面目端庄严肃的中年人挂不上号,这是一个曾经和我老爹相识的人,可奇怪的是,父亲却从未有提起过。此刻,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悄悄地浮上了心头。 “子檀,你听到我说话吗?”阿婆对那人温柔的轻轻说道。 床上的老人没有反应,空气凝固了般的死寂。 阿婆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的说下去:“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在老挝时,勘探队的同事皇甫哲人么?你说他已经死了,是你亲自下的葬,可是今天他的儿子却来了……” 我发现那老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睛依旧紧闭着,裸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轻微的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听见了,你是不是想说什么?”阿婆问他道。 老人干瘪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自嗓子眼儿里发出少许气息。 阿婆弯下腰来,将耳朵轻轻的附在他的口边:“子檀,你想说什么?” 老人依旧是咕嘟着,我静静地倾听着,却什么也听不出来。 “帕苏姆?你是说照片上的那个巫婆?”阿婆重复着问他道。 老人仿佛点了点头,然后又归于沉寂,不再吭气了。 “我们出去吧。”阿婆重又放下帐子,端着油灯走出房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阿婆将油灯放回到桌子上,眼睛望着我,叹口气道:“好吧,我就把当年子檀告诉我有关皇甫哲人的事儿说给你听听……” 第五章 一九七一年的七月,印度支那战争还在进行中,老挝北部的琅勃拉邦山区正值雨季,连日的阴雨连绵,筑路工程已经被迫完全停顿了下来。地质勘探队驻扎在湄公河边一个叫做勐乌的地方,人数不多,只有十余人,组长就是吴子檀。 队里年轻的测量员皇甫哲人是湘西老乡,性格开朗,人也长得很帅气。测量员的工作需要爬山涉水,经常接触当地的寮族山民,聪明好学的皇甫哲人竟然也懂得了一些简单的寮语,一般性的交谈已没有问题,因此吴子檀经常派他去与山寨进行联络和沟通。 吴子檀后来才知道,勐乌山寨头人的女儿占巴花喜欢上了皇甫哲人,两人经常偷偷在山上幽会。 在那个年代,中国筑路工程人员与寮国妇女谈恋爱绝对禁止的,而且严重违反外事纪律,是会受处分的。皇甫哲人是湘西老乡,这件事如果报上去,这个年轻人的前途就完全毁了,可是如果隐瞒下来,自己也将受到牵连。正当吴子檀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事情使整个情况发生了变化。 印度支那的雨季,原始密林中弥漫着瘴气。所谓瘴气,实际上就是通过蚊子传播的一种恶性疟疾,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皇甫哲人染上了一种令人闻风色变的出血性疟疾,这是不治之症。 尽管吴子檀将队里仅有的几盒当时国内最先进的治虐药——“棕奎”全都给他用上了,可是数天后,疟原虫还是在皇甫哲人的血液中大爆发,七窍流血,甚至连浑身的毛细血管也都渗出血来,皇甫哲人就这么痛苦的死去了。 吴子檀和同事们亲手将他安葬在了勐赛省的中国筑路队烈士陵园里,下葬那天,冒着连绵细雨,吴子檀亲手揩干净死者脸上干涸的血迹,并将他安放在了墓穴里。 吴子檀瞥见一株粗大的木棉树背后,那个叫做占巴花的寮族姑娘在痛苦的哭泣着,身旁站着帕苏姆,她是勐乌山寨里的一个巫婆。 此后,吴子檀的身上始终保留着那张有着皇甫哲人的合影,就是现在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照片。 若干年后,吴子檀逐渐感觉身体不适,经检查在血液中发现了钩状螺旋体,那是不慎饮用了老挝原始密林里一种山鼠尿液污染的溪水所致。 在一些大医院辗转治疗无效后,他就病退回到了湘西酉水边的烈烈排老家,数年后,病情恶化,渐渐的整个人就瘫痪了。 “皇甫哲人是我男人亲手将他安葬的,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阿婆讲完了有关父亲的故事,平静的望着我说道。 我盯着阿婆,半晌没有作声,她和她那濒死的男人有什么理由对我撒谎呢……难道说我的父亲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那么现在家中的那个人又是谁?  父亲的照片、名字和他的六指,都没有错,若是皇甫哲人已经死了,漫漫三十多年过去,恐怕尸骨也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么,家中的那个父亲呢,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六指,并含辛茹苦的将我带大,此人一直鲜活的存在于我皇甫小明的生活里。 我抬眼重新仔细审视着那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父亲,天真无邪的笑容,笔直的身板…… 驼背……自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一直是个驼背。 “阿婆,您有没有听到您丈夫提到过皇甫哲人是否是个驼背?”我问道。 “驼背?没有,我家男人说皇甫是一个身体很健壮和长相标致的小伙子。”阿婆回忆着说道。 当然,父亲的背也许是后来才变驼的,我想。 “你父亲有没有孪生兄弟?”阿婆突然问道。 我一愣,紧接着便摇了摇头,回答道:“皇甫家向来是一脉单传,父亲没有任何的兄弟姐妹。” 阿婆撤下盛红薯的簸箕,从灶间端来一盆清水,要我洗了脸早点休息。 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人感觉乏顿,于是我简单的揩了把脸,随即便在东屋里躺下了。床上的被褥好像很久没有晒过了,潮气很重,唉,出门在外,有的睡也就不错了。 山里的夜晚寂静的紧,偶尔几声枭啼,一定是那猫头鹰捕捉到了猎物,我猜测着。 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撒了进来,天上的云彩淡而稀疏,有颗流星划过黑暗的夜空,转瞬即逝。 望着窗外月色如水,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一直庆幸有着一个慈爱的父亲,他弥补了我自幼缺失的母爱,能让我没有遗憾的长大成人,我一直由衷的敬爱着他。 可今晚这一切竟悄然起了变化,我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我必须要搞清楚,他是谁?真相到底是什么?否则,我的生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阴影将永远笼罩在我的心底里。 帕苏姆……吴子檀只提到了照片上的那个寮国女巫,为什么呢?这个濒死的老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明天我一定要设法再问问清楚。 想想这一切变化都是缘由买来了那个裸婴雕像开始的,我从衣袋里摸出来雕像,托在掌中凑在月光下仔细地瞧着…… 这个所谓的真身石化胎,赤裸的身体冰冰凉凉的,它的双眼微微反射着月光,无表情的脸上冷峭异常,小小的右手掌,第六根手指生得与我的一模一样,也是长在小拇指的边缘。 哪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头,我绞尽脑汁的思索着,但还是困意袭来,终于慢慢的进入了梦乡…… 第六章 月光下,裸婴的手指动了一下,没错,那是第六指,我揉了揉眼睛,心想莫不是看花了眼?冷冰冰的裸婴突然咧开了嘴,微笑起来……我大吃一惊,忙松开了手,裸婴雕像滚落到了床下。 床下发出了一连串怪桀的笑声……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浑身汗毛直竖,放眼望去,裸婴站在了地上,目光炯炯,张开了小嘴,两排白森森的小牙上面沾满了鲜血。 “你不是想要找我么?”裸婴口中发出苍老嘶哑的嗓音。 “你,你是谁?”我颤抖着声音问。 “帕苏姆。”裸婴舔着下唇的鲜血回答道。 “啊,你是那个巫婆!”我惊道。 裸婴更不答话,呼的一下跃起,扑到了我的脖颈上,咬住了我的喉咙…… “啊”的一声,我惊醒了过来,周身冷汗,原来这是场噩梦…… 月光斜射在床上,裸婴雕像静静的躺在枕边,没什么别样,只是恍惚之间,好像在它呆滞的瞳仁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什么呢?对了,是眼神儿!裸婴雕像呆滞的双眸里出现了眼神儿! 我浑身一凉,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忙借着月光仔细的观察着裸婴雕像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是呆板凝滞的,黑黑的瞳孔深邃不见底,它依旧是个死去并且石胎化了的小婴孩。 清晨,一阵轻轻的呜咽声惊醒了我,那声音传自西屋。我翻身下床,穿好衣服,睡眼惺忪的来到了西屋里。 阿婆满面泪痕地坐在那张古旧的老式床边,蚊帐已撩起,她望见我走进来,只是轻轻的说了句:“他走了。” 我立在了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我轻轻的走到床前,看到了那个已经僵硬的老人。 老人深陷的眼眶里面,是两只惊恐瞪圆了的眼睛,同传说中独眼萧老头的表情一样。老人及枕的【奇】灰白长须,瘦弱的脖【书】颈一侧,清晰的印着两【网】排深深的齿痕和干涸了的血渍。 我默默地望着吴子檀,本来还想今天再问他一些事情,可如今已经不可能了。 “解脱啦,二十多年了,你这个活死人终于解脱了。”阿婆抓着吴子檀的枯手,口中喃喃细语着。最后,她终于站起身来,轻轻的放下了帐子。 “走吧,孩子,赶紧回家去吧。”阿婆对我说道,一夜之间她的面孔仿佛苍老了许多。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怔怔的立在那儿,许久,我才轻声问道:“是什么东西咬的么?” 阿婆目光茫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冤孽啊,是老鼠,和那些死去的村民一个样。” “老鼠?”我诧异不已。 阿婆沉默不语的走出了西屋,我最后望了一眼床上的老人,也跟着迈出房门。 “阿婆,您以后怎么办?”我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怜悯。 “我也快了。”她只是幽幽叹息着。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土屋,山林间雾气沼沼,铅灰色的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飘下小雨来,水滴落在了脖颈上,冰冷而凄凉。 “孩子,你过来。”阿婆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我转身走回,眼睛望着阿婆。 “这个没有用了,你拿去吧。”她递给我那个满是灰尘的小镜框,里面是那张发黄的合影照片。 我走远了,回头望去时,依旧看得见土屋前立着阿婆孤独单薄的身影。 撑起了雨伞,我顶着绵绵细雨匆匆赶路。 前面是昨晚经过的那片坟茔地,猫头鹰们一只都不见了,雨雾中那些坟包孤零零的,蓬蒿丛生,令人倍感荒凉。 雨势骤然间大了起来,雨点击打在伞布上簌簌作响,山路上溅起的泥浆挂满了两只裤脚。我四处望了望,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有一个矮小的土房子,看来是乡村的小土地庙,我赶紧跑过去,先避避雨再说。 土地庙虽然不大,只有一人来高,但里面却挺宽敞,靠墙供着一尊泥塑的土地公公,地上一只破瓷盆,盛着些纸灰。 墙角内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老头,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他微闭着双目,长着一个暗红色的酒糟鼻,似乎在打着盹儿。 我犹豫着,不知是否应当挤进去。 “天有不测风云,小兄弟何不入内一避?”那乞丐突然睁开了眼睛说道。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要饭的讲话竟然是文绉绉的,于是对他善意的一笑,弯腰钻了进来。 “听口音,先生好像不是我们湘西人,您是……”我收回雨伞,试探着问道。 “相宅的,阴宅。”那人淡淡的说道,之后又闭上了眼睛。 哦,原来是个风水先生,湘西民间自古以来迷信,热衷于一些神秘的东西,地理堪舆,也就是风水术极为盛行,这个行当也比较容易挣钱。 我望着山林间的雨雾,心里头觉得空荡荡的,一片茫然。 脑海中浮现出吴子檀脖子上那两排密密的齿痕,正好位于一侧的颈动脉上,切断了脑部的供血,这个村子里的老鼠竟然如此的残忍,难怪人们都跑光了。 “那是个邪恶的女人。”身后有人说道。 我唬了一跳,回过头来,正好撞上风水师那阴鸷的目光。 “谁是邪恶的女人?”我不解的问。 “这个照片上的女人。”他手指着我手中镜框里的那张旧合影。 我心中暗暗吃惊,是帕苏姆,那个寮国的巫婆。 “何以见得?”我狐疑的问道。 “你看,”他拿过镜框左右摆动着,“无论从任何角度看,这个女人的目光都始终在盯着你。” 我定睛望去,果然不管在左或是右,帕苏姆的目光都一直跟随着你,而在她身旁的父亲和吴子檀则不然。 “是有些奇怪啊。”我注意到了,照片里的人物成像都是平面的,怎么她的眼光可以转动呢?而且竟然那么面熟,可我还是想不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唉,也许她长得像我认识的哪个人吧? “这个女人是谁?”那风水师问道。 “她是帕苏姆。”我告诉他,帕苏姆是老挝王国北部的一个巫师,这张照片拍摄于三十多年前。 “唉,这旁边的两个人十有八九都不得好死了。”风水师自言自语道。 我更加惊奇了,如此看来,此人说不定是个道中高手呢,机缘巧合,我是不是应该把所发生的事情和心中的诸多疑问如实地告诉他,请他指点一下迷津呢? 第七章 “请问老先生,您怎么称呼呢?”我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希望得到高人的指点。 “称我岳老道好了。”风水师哈哈一笑,露出的牙齿却是很白。 “哦,原来是岳道长,我叫皇甫小明,照片上中间那位长有六根手指头的人便是我的父亲,六指是我皇甫家的遗传。”我伸出右手在他的面前晃动着。 “世人都道柳庄相法,生六指,主妨父,一世不显荣,以贫道看来却是未必。你可知道人为何只生就五指,而非两指、四指、八指呢?”老道微笑着问道。 我摇了摇头,这谁知道。 “五行,金木水火土,五指暗合五行,生六指,乱五行之手相也。”他文绉绉的解释道。 “这样岂不是很不好?”我有些心凉了。 老道神秘的一笑,说道:“荀子道‘宇中六指谓之极’,此乃命之极端,当窥鬼道之命也,世间难得呀。” 我怔了一下,支吾道:“道长您的意思是说……” “你的身边总是不太干净。”岳老道正色道。 随风飘进些许冰凉的雨滴落入脖颈,我不由得心中一紧。 “先生您说的对,这几天在我的身边确实是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怪事。”我相信此刻面前的这位乞丐便是民间可遇而不可求的旷世高人了,于是迫不及待的将如何得到裸婴雕像开始,萧老头及吴子檀的惨死等等一五一十的说给了岳道长听。 老道听罢许久未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吟着说道:“如此说来,这个裸婴石化胎可能有些蹊跷,可否让贫道一观?” 我从口袋里掏出裸婴雕像,恭敬的递给了他。 老道翻来复去的仔细观看着雕像,口中一边自言自语的说道:“嗯,这不像是中土之物,很可能是东南亚神秘恐怖的连体怪婴,但是另一半呢?他们可是从来都不分开的。” “连体怪婴?”听这名字都怪瘮人的,我想起来老爹也说过这只裸婴雕像是一对的。 “你知道东南亚降头么?降头中最恐怖的就是连体怪婴了,亦正亦邪,极其罕见,他们还未出世就夭折于母腹内,怨气尤甚……连体怪婴被降头师保存在瓷罐里,肉身不腐,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可是这个怪婴却不知为何石化了,而且流落到了湘西?”岳道长疑惑的说道。 “那它还是活的吗?”我心悸道。 “应当是早就死了。”道长回答。 “那医生为什么还能检验出它的脑电波呢?就在我们那儿的县医院。”我不无怀疑的问道。 “这……”老道惊讶的皱了皱眉头,然后沉思了起来。 我说着,心中兀自忐忑不安起来,是啊,这个怪婴肉体已经石化了,可里面的大脑竟然还在活动,或者说他还有思维,那么它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呢?这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昨夜刚惊醒时,我确实瞥见了怪婴的双眸之中曾有眼光一闪而过。 “先生,您看这怪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尤其是眼睛。”我企盼着道长能够看出些门道来。 岳道长注视着手中的裸婴石化胎,摇了摇头说:“双目已经石化,看不到有生命的迹象。” 奇怪,莫非只有我——生有六指的人才能看到或感受到那些不寻常的东西么?想到这儿,我的心情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 我伸手取回裸婴像,就在抓住它的一瞬间,我眼角不经意的余光瞥见了那怪婴似乎盯了我一眼。 我有些明白了,自然界万物,五行相生相克,而生有六指之人,在某些方面能及人所不能及,也许我不仅可以看得见怪婴的眼神儿,而且怪婴的脑电波也能够影响到我,这当然是在梦中,在我毫无防范的潜意识里面。 雨下的很急,外面漂浮着白色的雨雾,积水坑里砸出来好多的水泡,须臾,又被雨点击中归于寂灭。 “道长,这石化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我静下心来请教道。 “你知道牛黄、猪痧和狗宝么?”岳道长问。 “听说好像是一种动物体内的结石,价钱很贵的呢。”我回答道。 岳道长笑了,解释说道:“结石一般都是在胆囊以及肾脏里,而我说的这三种东西都是在动物的胃里面,精气所聚,化而为形,名贵异常,极其难得,可遇而不可求。” 我饶有兴致的听着。 “人石,此物更为罕见,因此在民间,牛黄、猪痧、狗宝和人石,一个比一个稀奇,更难得一见。”道长解释说道。 “哦,莫非这石化胎就是人石?”我突然间恍然大悟道。 “正是,妇女头胎逾十余个节气之际,此时胎儿已然成形,不料妇人奇经八脉所聚之阴气逆行错乱,涌入子宫,层层的包裹住胎儿,绞杀于母腹之中,并使其骨化,此即石化胎之由来。”岳道长解释道。 说心里话,我还真是头一次听到世间还有如此怪异之事。 “那这人石有什么用处呢?”我好奇的接着问道。 “嗯,据《本草纲目》记载,此物味甘,药性平和,乃天下滋阴之圣品,远胜千年老山参和人形何首乌,确有起死回生之效,当年李时珍访遍天下,也只寻到一只而已。”道长侃侃道来。 “如此说来,这个石化胎岂非价值百万?”我的心脏“砰砰”的直跳,一阵窃喜。 “岂止,”岳道长正色说道,但随后他又皱了皱眉头,狐疑着自言自语,“奇怪,若是人石,必是死物,怎么会如你所说被检验出了脑电波呢?” “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我回答道。 “这样说倒是像来自东南亚的恐怖降头‘连体怪婴’了,唯一解释不通的是,怪婴身体是柔软的,不会石化。”道长嘴里嘟囔着,眉头紧锁。 外面的雨终于停歇了,山野间升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我弯腰钻出了土地庙,活动了下筋骨,猛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感到神清气爽。 “降头师。”岳道长在我身后说道。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遂回过头来问道。 “你需要找到那个照片上的女降头师,否则还会有人死去的。”他说。 第八章 岳道长端坐在土地庙中,鼻头红红的,面目表情异样的严肃。 “小兄弟,你与生俱来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异秉,是贫道行走江湖四十多年仅见的,不知可愿听贫道一言?”他表情严肃的说道。 “道长请说。”我虔诚的点头说道。 “照片上,你的父亲神气渐枯,山根有节,左右边城浮筋见黑晕,乃邪灵侵入,命不久矣,你说昨夜那个叫做吴子檀的人当年亲手埋葬的你父亲,我看此言非虚。”岳道长说道。 我疑惑的望着他,没有吭气。 “柳庄相法言道,凡六指者必为单传,其命多舛,匪见于巫。贫道看照片上的这个女巫,双眸中透出诡异之气,必对你父亲不利。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的父亲应该早已作古。奇Qīsūu.сom书”道长盯着我的眼睛,一板一眼的说道。 “那……那家中的那个父亲又是谁?难道我父亲或许真的有一个孪生兄弟?”我记起了昨晚阿婆说的话来。 道长摇摇头,断然道:“不可能,六指单传,绝无兄弟姐妹。” 回想起来,我自幼到大,家中从未来过半个亲戚,问父亲,每次他都是说皇甫家一脉单传,母亲则是逃荒来的外乡人,所以没有亲属往来。 “照道长所说,父亲非但没有兄弟,而且肯定了他当年就已经去世,那么和我一同生活这么多年的人,难道是……鬼魂么?”我的言语中流露出来一丝的不满。 “光天化日之下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可能是鬼魂?贫道不过是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告知小兄弟而已。”岳道长正色道。 小雨过后的武陵山,层峦之间一片黛色,白云飘飘然逸出幽谷,恍若仙境一般。 “道长,您说要找个降头师?”我岔开话题问道。 “东南亚的那些巫术怪异的很,这两天发生在你身边的事情,很难说与这个怪婴石像没有关系,去找一个道行高深的降头师,应该可以搞清这个怪婴的来龙去脉。”岳道长解释道。 我想起来昨天晚上,吴子檀说的那句话:“找帕苏姆。”他是什么意思呢?那个帕苏姆说不定就是一个降头师,嗯,也许应该去找一找她,但万一此人十分邪恶,我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了么? “道长您看,我若是去找照片上的那个女巫帕苏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真的下决心准备去找那个照片上的女巫么?”道长问道。 “这件事情若是搞不清楚,我今后如何与家中的老爹相处呢。”我神情萎靡的说道。 道长没有说话,在默默地沉思着…… 在这神秘的湘西山中,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庙里端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风水师,也许他就是一位隐匿于民间的世外高人,此刻在我的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脱俗感。 道长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点着了,使劲儿的吸了几口,然后慢吞吞的开口说道:“雨停以后,贫道就要返回岳麓山了,若是你想去找那个女巫的时候,务必带上这只怪婴来一趟岳麓山右顶峰的云麓宫来找贫道一路同行,你与贫道湘西雨中邂逅,这也是缘分使然。” “那好吧,另外,我还想请教一下道长,这个裸婴真如您所说是滋阴大补的‘人石’,那该如何来服用呢?”我恭恭敬敬的问道。 岳道长诧异的眼神儿望着我,怔了怔,然后慢吞吞的说道:“据《本草纲目》中记载,需上屉隔水蒸十二个时辰,然后直接吃下去就可以了。” “那就多谢道长了,我若是去找那个女巫,一定会先来岳麓山找道长的。”我真诚的说道。 我将镜框拆开,抽出那张照片踹进了怀里,这样子便于携带。 岳道长挥了挥手,转过身去重又躺倒,打起瞌睡来了。 看来民间隐士高人都是这般如此脱俗的,我心悦诚服的再次道谢,然后轻轻转身离开了…… 武陵雾雨自古有名,峡谷中升腾起缕缕烟雾,须臾,幽兰秀谷便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苍翠的山峰若隐若现,使人恍若漂浮于其中。 我斜依在长途车座椅上,无心浏览窗外的景色,思索着自前天晚上到今晨之间所发生的这一连串诡异事情,忐忑的心情越发不安起来。就这样,颠簸之中竟然迷迷糊糊的睡了去。 梦中,我来到了印度支那的原始密林里,参天大树上挂着一条条的鸡血藤,茂密的灌木上生满了尖利的刺,我手舞着柴刀,一路披荆斩棘而去。前面是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河岸上开满了美丽的罂粟花,花丛的尽头有一座小庙,金黄色尖尖的顶,好像是小乘佛教的殿塔。我走了进去,看见了一座佛龛,上面供奉着一尊玻璃罐子,内里盛着绿色的液体,里面端坐着一对连体婴儿,睁着眼睛,流露出一股邪恶的目光…… “连体怪婴!”我脱口而出,心中着实吓了一跳, “你是谁?浑身是血的到这儿做什么?”身后响起人语。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原本沾满鲜红色鸡血藤汁的皮肤突然一瓣瓣的裂开,冒着热气的鲜血自内渗出,回头望,见一个带着骨质耳环,双目邪光,满脸皱纹的老女人在紧紧地盯着我。 “帕苏姆!”我叫了起来。 猛地醒转来,长途汽车一个急刹车,车厢内响起了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我伸头出窗一看,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山体突然间塌方,大量的山泥、夹杂着树木和大石块,砸在了车头前面咫尺之处,堆起来像个小山,完全将路给堵死了。 司机骂了一声,战战兢兢的挂上了倒档,将车小心翼翼的往回退了数十米远,感觉到安全了,这才熄了火。他愁眉苦脸的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对方详细问明了细节情况,告知会尽快派人疏通抢修。 几个小时之内是没戏了,车上的旅客惊恐中纷纷走下了车,站到了远离山坡的地方。 我坐在座位上没动,刚才的那个奇怪的梦,梦境异常清晰,那参天的板根大树,一望无际的罂粟花,那金光灿灿的小庙,仿佛亲历一般,尤其是那个身后的女人,好像已熟识多年了。 帕苏姆……我在梦中叫出了她的名字。   第九章 一阵轻微的啜泣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坐在侧后方一排座位上传出来的,我望过去,只见一黑色衣衫的老年村妇正在低头拭泪,尖削的肩膀,孤独无助的身影,令人怜悯。 我起身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老妇抬起头来,眼睛红肿着。 “阿婆您怎么了?”我问道。 阿婆欲言又止,斑驳的发丝,痛苦的神情,受惊的望着我。经再三追问,她终于开口了,原来她接到通知,前往我们县城公安局认尸,死者很可能是她的老伴。老阿婆是第一次出门,原先是住在山里面的,一个多月以前才搬下山来,新邻居还都不熟,所以一人前来。 “阿婆您原来住在哪儿?”我问。 “猎猎排。”阿婆回答说道。 我的心中骤然一紧,猎猎排?我猜到她是谁了。 “您老伴是不是姓萧?他的一只眼睛不太好。”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尽可能语气平和的问道。 “咦,你怎么会知道?”阿婆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哦,县城里的人都知道,萧老头的事儿早都传开了。”我轻描淡写的说着。 “这么说是真的啦。”老阿婆重又哭泣了起来。 我就势坐在了老阿婆的身旁,不住的安慰着她。 “我早就说那鬼娃儿不吉利,可他就是不听,呜呜……”阿婆小声的呜咽着说道。 “什么鬼娃儿?”我的心中又是一凛。 阿婆止住了哭声,自知说走了嘴,只是一个劲儿揩拭着红肿的眼睛,不肯再说话了。 一阵沉闷的隆隆声传来,车下面的旅客们发出一阵杂乱的欢呼,公路上驶来了一辆黄颜色的大型铲车,这是公路段派来的。那铲车司机问明了情况,马上就干了起来,看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上路了。 而我此刻,脑袋里似乎有点明白了。 “吴子檀。”我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老阿婆的面色骤变,眼神儿是惊恐的。 我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鬼娃儿是从吴子檀那儿弄来的是么?”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老阿婆结结巴巴的问道。 看来我的推断没有错,这裸婴肯定是萧老头从吴子檀处弄来的,因为所有与怪婴有关联的人里面,除了我父亲以外,只有吴子檀到过东南亚,而且他又认识帕苏姆。 我决定再给老阿婆施加点压力。 “昨天晚上,吴子檀被咬死了。”我不经意的说道。  老阿婆脸色惨白,两鬓渗出冷汗。 “你是谁?”她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叫皇甫小明,是县里的文物稽查员,我认识你的丈夫萧老头,昨晚我也到过猎猎排,并且见到了吴子檀。”我尽可能以柔和的语气说,生怕把老阿婆吓着。 我看见老阿婆脸色慢慢在恢复,神情也渐渐的松驰了下来。 “婆婆,您可以告诉我那个鬼娃儿的事情吗?”我轻声说道。 老阿婆踌躇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从多年之前开始讲起…… 猎猎排是苗语,意为老鼠坪。山村里的老鼠自古以来就特别的多,不分白天晚上,房前屋后随处可见,不但偷吃粮食,还经常咬死鸡鸭等家禽。村民们起先养了一些猫,以为可以克制住老鼠的泛滥,不料老鼠们根本不惧怕,它们群拥而上,竟将那些猫逐一撕碎吃掉了。村民们无奈只有下药,开头确实毒死了几只小老鼠,紧接着它们根本就不吃那些毒饵了,无论怎样伪装,老鼠们一嗅就知道了。 不知从哪一年,老鼠们开始袭击人了,村里时常有孩子在熟睡时被老鼠咬伤,有些婴儿甚至被咬掉了耳朵和脚趾。有一年的秋天,地质队的吴子檀病退回到了老家,也就是自打那一年的冬天开始,老鼠们开始第一次杀人了。 村里先是死了一些老弱病残的,后来连青壮年人也陆续的死去,大都是在夜间熟睡的时候被咬死的,有的尸体也被啃食的残缺不全,村民们恐惧万分,一户接一户的搬离了猎猎排,最后只剩下了吴家和萧老头两户了。 发现鬼娃儿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萧老头在吴家里间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小神龛,那神龛平时以布帘遮住的,里面供奉着一尊来自东南亚的鬼娃儿雕像,吴家经常在半夜时分焚香上供,十分的诡异。 萧老头夫妇怀疑那个鬼娃儿是个邪物,或许是个老鼠精什么的,要不然怎么自从吴子檀带着鬼娃儿回到了村里之后,当年村里的老鼠就开始行凶杀人了呢? 前不久,萧老头趁着吴子檀婆娘不在屋,吴子檀正在昏睡的时候,将鬼婴偷拿了出来,准备销毁扔掉,后想着还不如混到假古董里卖点钱算了。 奇怪的是,自从偷走了鬼娃儿之后,猎猎排周边突然出现了大批的猫头鹰…… 老阿婆叙述到这儿,不禁兀自打了个冷战。 原来是这样,这个裸婴像肯定是吴子檀自老挝带回家来的了。 “鬼娃儿就是一个么,还是连体的?”我问。 老阿婆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不解的看着我说:“就是一个呀。” 此时,耳边听到客车司机在喊叫着,乘客们陆陆续续的登上了车,道路已经挖通,可以继续上路了。 傍晚时分,客车驶抵了县城。 第十章 县城汽车站,两名等候在那里的警察接走了老阿婆,临下车时,她回眸望了我一眼,我把脸侧了过去,不愿意再看到她那悲伤无助的眼神儿。 马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街上的行人稀少。 我沿着雨水冲刷过的人行道低头走着,越接近家中越是踯躅不前。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自家的那三间老式青砖房,微弱的灯光,一个孤独的驼背老人,一碟毛蛋,这人是我的父亲么?当年的那个测量员皇甫哲人,已经死在了异国他乡,可是这个从小养育了我的皇甫哲人呢?我的心里已经产生了阴影,也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够回到三天前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了…… 我默默地站在了老宅对面的一株大樟树下,望着那熟悉的淡淡灯光,感觉腿脚异常的沉重,实在是没有勇气迈进那道门内。 我就一直这样默默地站立在家门口咫尺之外,我不知应当怎样来面对他——那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驼背老人。 天空中淅淅沥沥的落下了雨点,慢慢的洇湿了我的衣裳……最终,我还是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老爹,我回来啦。”我必须同往常一样,不能让他瞧出破绽,不过,“老爹”这两个字传到自己的耳朵里,都似乎觉得生疏的很。 一股浓烈的炖肉香气扑鼻而来,灶间里热气腾腾,父亲佝偻着身子,脸上挂着微笑,自豪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小明,味道好香吧?”父亲苍老的脸上透着愉快的笑容。 “嗯,我有点累了。”我冷淡的说着,随即径直走进了我的房间。 “好好,马上开饭喽。”父亲手忙脚乱的忙活着,没有留意到我情绪上的反常。 饭桌上,父亲不停的往我碗里夹肉,一面嘴里接连抱怨着说我的胃口不好,同时一面利索的用六指勾出毛蛋壳里的鸡雏,一仰脖,但见喉头蠕动了两下,便已吞落了下去。 “老爹,今天你又不刷牙。”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口臭,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极令人作呕的气味。 父亲忙闭上了嘴巴,苍老的脸上流露着歉意。 我望着父亲的面庞,那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看得出来与那张照片上的就是同一人。 “老爹,你年轻的时候也是驼背吗?我怎么从来都不曾听你提起过年轻时候的事情呢?”我旁敲侧击的问道。 父亲定睛望向了我,我则报以微笑,其实心里却跳的紧,小心,千万别让他觉察出来。 “哎,陈年往事还提它做么子?不过你老爹年轻的时候可是英俊的很呢,也不是驼背。”父亲眯着眼睛,眼神儿迷离,仿佛已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那时你做什么工作?”我小心翼翼的追问道。 “在一个地质队里工作。”他说。 我的心猛然一跳,血往上涌…… “那倒挺有意思的呀,到处乱跑,这儿钻一下,那儿溜达一下,就当是旅游了。”我沉住气道,显得十分单纯的模样。 “小明,你以为地质工作好玩儿啊?测量员要翻山越岭,钻毒蛇猛兽出没的小径,干的可都是最辛苦的活了。”父亲的六指又勾出了一个浑身茸毛的鸡雏。 “是湘西的山么?”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比这儿的山大,在老挝。”父亲随口而说,咕噜一下将刚勾出的那只鸡雏咽下了。 此刻,我顿觉浑身上下冰凉凉的,现在,我已经没有理由怀疑那张照片上的皇甫哲人不是眼前的这位“父亲”了。 可是那人已经死了…… “你是谁?”我颤抖着声音问道。 父亲诧异的眼神望着我,似乎没能听懂我的话。 我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父亲奇怪的瞟了我一眼,低下头仔细的盯着那照片看。 “三十多年啦,吴队长……嗯,还有帕苏姆……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父亲抬起头来,凛冽的目光直射过来,我的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吴子檀的婆娘。”我吓得脱口而出。 父亲奇异的目光望着我,半晌,然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他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 “谁?”我不解道。 “吴子檀,我们的地质队长,是我亲手埋葬的他,也是咱们湘西人,你见到他的婆娘了?”父亲苍老的脸上显出一丝苍凉的神情。 “你是说吴子檀,他……他早就已经死了?”我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死了,他得了钩状螺旋体,据说是喝了密林中的一种山鼠尿污染的溪水,没能挺过几天。”父亲缓缓说道。 窗外响起了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击打在屋檐上哗哗流淌下来,闪电撕裂着夜空。 “葬在了勐塞的中国烈士陵园……”我迷迷糊糊地说着,神智恍惚。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父亲疑问的目光。 我完全糊涂了,天哪,到底是谁死了? 我颤抖着手抓过父亲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奇、“小明,你,没事吧?”父亲关切的问道。 、书、“我见到了吴子檀,就在昨天晚上!”我几乎是声嘶力竭的朝着他叫喊了出来。 、网、窗外又是一声炸雷,玻璃震得嗡嗡直响,电灯突然熄灭了,闪电的白光瞬间映出父亲诡异的笑容…… 黑暗中,听到父亲梦呓般的话语:“不可能啊,是我亲手将他放入墓穴里的,他的手上还拿着半只的连体怪婴……” “连体怪婴!”我颤栗着声音说道,浑身不住的发冷。 灯亮了,父亲空洞的目光直直的盯在了我的头上…… 我伸手一摸,发现头皮顶上的毛发都竖立起来了。 屋里瞬间声音静止了,空气仿佛凝固了般……许久,我打破了沉寂:“你说的是那个连体怪婴?” “是的,你那天拿回家来时,我看着就眼熟,同吴子檀墓穴里的一模一样,当时怕吓着你就没说出来。”父亲歉意的说道。 “可是老爹,我昨天确确实实看见了活着的吴子檀,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我脸色惨白的说道。 “小明,人死不能复生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还痛吗?”父亲慈祥的目光关切的望着我。 我摇了摇头,将萧老头的死以及前往酉水边那个叫做猎猎排的小村庄调查的情况大致述说了一遍。 “照片就是从那儿得到的。”我最后说道。 “小明,你是一个文物工作者,应当远离迷信才是,更不应该相信鬼魂灵异那类虚无的东西。告诉老爹,你那照片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父亲异常严厉的说道,神情与往日很不一样。 “我……”我还要怎么来解释呢? 是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窗外依旧是雷雨交加,闪电不时地划破夜空,屋子内瞬间映照得白森森的,枕头边躺着的那个怪婴,它的眼神似乎怪怪的,说不上来是正是邪。 我望着怪婴的眼睛,仿佛被催眠了般,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我又来到了印度支那的原始密林中,那些似曾相识的参天大树上依旧挂着一条条的鸡血藤,茂密的灌木丛生满了尖利的刺,它们划破了我的衣衫,我的右手用力的舞着一把染得血红的柴刀……前面来到了那条熟悉的小河,河岸上开满了美丽的罂粟花。我看见了小庙金黄色的尖顶,便沿着花径走了过去……祭坛上的一些衣着古怪的泥塑神像对我微笑着,玻璃罐中的那对连体婴儿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一个,后背连接处鲜血淋淋,绿色的眼睛冒着邪恶的目光。 “谁把你们掰开了?”我惊奇的问那具剩下的怪婴。 “皇甫小明,你回来了?”脑后传来亲切的耳语声。 我回头望去,帕苏姆带着骨质耳环,双目闪动着邪光,满脸皱纹、近在咫尺的盯着我。 我下意识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原来沾满鲜红色鸡血藤汁的皮肤又突然间得一瓣瓣暴裂开,冒着热气的鲜血自体内缓缓流淌出来…… 我醒了,额头上已是一层冷汗,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雨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又是同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那密林、古老的大树、满山遍野的红粉和白色的罂粟花、清澈的小河和庙宇,仿佛多年前就已到过。那个帕苏姆,满脸皱纹的老巫婆,既亲切又陌生,究竟在哪儿见过呢?我的心里有了一丝甜甜的回到了家的感觉。 是裸婴,一定是它,它的脑电波影响了我,我断定。 我抓起枕边的怪婴,恶狠狠的准备摔出去,可冷静一想,又禁不住的自己“嘿嘿”的冷笑出声来了。 如果这个裸婴就是老爹所说的石化胎呢?也许它就是岳道长所说的世上极为罕见的人石呢?把它蒸熟了吃下去或是卖上一大笔钱,哈,这可是个宝贝啊。 我兴致勃勃地想着,对裸婴竟然生了些许的好感。 西屋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父亲又在深夜里洗澡了。 第十一章 清晨,雨过天晴,窗外李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了我。 我爬起床,头脑中一片清爽,不像是接触裸婴第一晚时,如同得了场重感冒一般,看来这鬼娃对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嘛。 洗漱完毕后,发现父亲还没起来,早饭也没有做,干脆还是到街上吃臭豆腐算了,于是我对西屋喊了一声,便走出了门外。 清晨空气清新凉爽,我一路信步走到了城隍庙。一股浓郁的炸臭豆腐的香气远远的飘了过来,摊主老头瞧见了我,热情的招了招手。 “警察没找你么?”老头一面说着,一面递给我热气腾腾的五串臭豆腐,同时抹上了紫红色的辣椒酱。 “找我做什么?”我边吃着问道。 “警察在找目击证人,头天晚上你不是经过萧老头的地摊了么?”老头压低声音,一本正经的说道。 “那又怎样,他不是第二天早上才死的吗?”我不在意的说着。 老头说:“三天之内接触过萧老头的人都要做笔录呢。” “嗯,我晓得了。”我嘴里含糊着走开了。 来早了,文物所还没有到上班时间,我拿钥匙开了办公室,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桌子前。 独眼萧老头到底是什么人杀的呢? 吴子檀又是谁杀的?他颈项处的齿印明明是动物咬过的痕迹,难道真的是老鼠么?如今,那些杀人鼠已经跟随着连体怪婴来到了县城?我想到这儿,不禁吓了一跳。 吴子檀说当年皇甫哲人已死,父亲又说当年墓穴中埋葬是吴子檀,而且吴子檀的尸体手中就握着目前在我口袋里的那半个连体怪婴。 他俩究竟是谁在说谎?他们之间总是有一个人在撒谎啊。 现在吴子檀已经再也不能开口了…… 这时,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万一他们两个都在撒谎呢?也许并没有死什么人,也许那墓穴里本来就是空的,也许他俩都在刻意隐瞒着什么……有道理,我怎么才想到呢? 哈,想瞒过稽查员皇甫小明的脑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你是皇甫小明吗?”正当我沉浸在自我陶醉中,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在我耳边突然响起。 我抬头一看,是个年轻的警察,身后还有个老警察。 “你认识一只眼睛的萧老头吗?”年轻的警察问道。 “认识。”我谨慎的说道。 “你是怎么同他认识的?”那警察接着询问。 “去年他倒卖文物时被我们处理过。”我如实的回答。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那老警察插嘴道。 “初一庙会的那天傍晚,我下班路过城隍庙,看见他在摆地摊,我记得当时马上就要下大雨了。”我回忆着说道。 “你们交谈了吗?”那警察接着问我。 “嗯,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我想绝不能说出那只珍贵的裸婴人石的事儿。 “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年轻警察似有不信,心存疑问的说道。 不会有人看见我买裸婴像了吧?那时天色已晚,飞尘扬沙,山雨欲来,有谁会留意到我呢? “你到萧老头的家干什么去了?那个地方是叫猎猎排吧。”年轻的警察突然发问道。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完了……一定是汽车上的那个萧老头的堂客告诉警察的,我迅即在脑袋里飞快的搜寻着昨天在车上与她谈话的所有细节,嘴上一面先敷衍着。 “哦,我不过是寻访一下父亲当年的同事,他姓吴,就住在猎猎排,而且萧老头早已经不住在那儿了,搬下山去了。”我心不在焉的回答。 “找到你父亲的同事了吗?”警察问道。 “找到了。”我有些口干。 “哦……他也死了吗?”那警察突然间又目光炯炯了。 “是……的。”我支支吾吾着说道,心想,看来警察什么都知道了。 “皇甫小明,我们发现你在本案中有着重大嫌疑,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警察们脸一板,厉声道。 县公安局的审讯室。 “皇甫小明,我们知道你从没有过前科,在文物所工作也是尽职尽责,所以我们也不为难你,这里是纸和笔,请你把这几天的活动详细写下来,有什么需要就喊一声。”那年长些的警察口气和蔼的对我说,然后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桌子上就走出去了,重重的关上了铁门。 我喝了口水,心想如何才能过得了这一关,实在不行,就只有实话实说,交出裸婴了,不过,那样做实在有些舍不得。 从目前看,警方虽然已经知道了我到过猎猎排,但并不知道照片一事,也不会知道我手中有一个裸婴,尽管他们会从萧老头的堂客口中听到有关鬼娃的故事,但他们是不会相信这些诡异之事的,科学办案是公安干警们的宗旨。 我同老阿婆说过吴子檀已死,估计警察们早已通知那边的公安局去核实了,那个村庄只剩下吴家一户人,周围又是深山,前天晚上也只有我一个人留宿在“犯罪现场”,看来能为我作证的也就只有吴子檀的堂客了。 警察们也会去找父亲问话,了解我去猎猎排寻访他同事的情况,也不知老爹会怎么回答,若他说出裸婴石化胎一事,我这里又假装不知,岂不是坏了? 不行,我要设法与父亲先取得联系。 我敲打着铁门,那位和蔼的老警察走了进来。 “我想见见我的父亲。”我请求道。 “不行,先写完材料再说。”他断然的拒绝了。 “我想安慰一下父亲,他那么大的年纪,我怕他老人家精神上承受不住打击。”我百般央求道。 “我们会安慰的。”他瞥了我一眼,冷冰冰的关门走开了。 这如何是好?我泄了气,坐回到了椅子上,叹了口气,只得重新拿起了笔。 吴子檀如果确定是被老鼠咬死的,那么萧老头又是怎么死的呢?目击者说死的样子非常恐怖,那只瞎了的盲眼都吓得蹦了出来,看来并不像是黑吃黑的普通江湖恩仇,应该也是被同一种老鼠咬死的。猎猎排的杀人鼠终于来到了县城,我一脸的苦笑,心怦怦的跳着。 还有最大的一个谜团,究竟谁死了?是吴子檀说谎还是父亲在说谎,亦或是两个人都在说谎?我后悔当时没有详细的盘问一下吴子檀的堂客,她一定还知道很多事情的。 审讯室里静悄悄的,我疲惫的闭上了眼睛,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团麻,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后面墙上传来了轻微的“嘎吱”声,我扭头一看,后墙一人多高的小窗口上的铁栅栏,正在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根根的拔掉…… 我乍一愣,随后心中一热,我看清楚了,那只正在掰着铁条的手掌上,长着六根指头…… 第十二章 小窗口上蓦地露出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微风吹起了几缕斑白的发丝…… 一瞬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是父亲,我曾挚爱的父亲,我扑过去,抓住了他那枯槁的六指。 父亲对我微笑着匆匆说道:“孩子,快上来吧。” 我搬过椅子靠在墙边,脚踩着站上来,窗口的大小勉强可以容纳我的身体,我抠住窗台,努力的向上攀爬着。 父亲伸出双手拉住我的双臂,我从来不知道父亲竟有如此强的膂力,硬是将我活生生的从狭窄的窗口里拖了出去。窗外地上是一根粗大的树杈,枝叶新鲜,好像是硬从大树上掰下来的,佝偻驼背的父亲就是踩着它才够得着窗户的。 墙外是连绵的黑松树林,一直延伸到郊外。 “老爹,你这是干什么?”我落到了地上,气喘吁吁的问道。 “什么人都不许碰我的儿子!”父亲刚毅的面庞,炯炯的目光,斩钉截铁的话音。 “老爹,可是这样一来罪名就更大啦。”我埋怨着父亲说道。 老爹二话不说,拽起我就向树林深处跑去,约摸跑了十多分钟,离得公安局已经远了,我俩这才气喘吁吁地站住了。 一株株的黑松盘根虬结,地面上落满了干枯的松针,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松脂味儿,林中一座孤零零的坟冢,上面荒草丛生,这是母亲的坟…… 我的鼻子一酸,蹲在了地上,泪水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娘,小明出事了,也不知明年清明是否还能来这儿看您……”我眼中止不住的泪水涌出,一阵抽泣。 老爹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摞钱,塞到了我的手里,我怔怔的望着,看到他的眼眶发红,内里也是噙满了泪水。 “走吧,小明,他们说是你杀了吴子檀夫妇,还放火烧了他们的家,那是有人在恶意陷害你,因为吴子檀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又怎么可以杀第二次呢?可是我无论如何怎么来解释,到家里来搜查的那些警察们就是不听。因此我终于懂了,一定是针对你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所以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的……孩子,你赶紧逃生去吧,等过些年,他们找不到你,那个阴谋也就会破产了。”父亲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止不住的失声恸哭了起来。 我的心里一热,热泪盈眶,上前一把紧紧的抱住了父亲。 起风了,树林中飒飒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随风飘落,我们父子俩就这么长久的拥抱着,谁也不愿意先撒开手。 “老爹,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我抹去眼角的泪水,难过的问道。 “老爹也不知道,坏人不可能永远当道,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小明,老爹在有生之年,会一直守在老宅里等着你的。”父亲眼望着天际,无比坚毅地说道。 我辞别了父亲和母亲,踏上了逃亡之路,走了很远之后回头望过去,父亲那苍老佝偻驼着背的身影在孤独的摆着手…… 从今以后要亡命天涯了,以前只是在戏文中听说,这回轮到自己了,唉,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我迷茫的想着,要赶在公安局设路卡之前,离开县城越远越好。 现在距逃离公安局审讯室大约已有20分钟了,但愿警察们还没有发现,前面不远下坡就到了县城外的公路,我必须赶紧拦辆车。 我跑下长满灌木的土坡,荆棘的尖刺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了浅浅的血痕,模样肯定是狼狈极了。 远处有车辆过来了,我站在路边招着手,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像是没看见似的,嗖的一下擦身而过了。接着又有几辆车驶过去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真是世态炎凉啊,我忿忿不平的寻思着。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警察们估计也快要来到了。 这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柴油马达的声响,一辆冒着黑烟的农用手扶拖拉机驶了过来,我不及多想,忙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百元的钞票……不行,面额太大了,又重新找出张10元的,高举过头顶摇晃着。 拖拉机停了下来,驾驶员是个黑瘦的汉子。我笑了笑,把钱塞了过去,跳上了拖拉机后厢,一团浓烟冒起,我终于顺利的逃离了县城。 约摸走了十几里,拖拉机要下国道,没办法,我只有跳下了车,一人沿着公路继续向前行。 前面是一个小集镇,看来还挺热闹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走近前,有卖面的汤摊,此时,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噜噜”叫起来了,我索性坐下来,要了碗辣面,一边匆匆吃着,同时警惕的目光朝四下里观察着。 人们都在各自的忙活着,没有警察,也没有什么人留意到我,看来暂时还是安全的。 父亲说警察们抄了我的家,还说吴子檀夫妇都已死,连房子也被烧掉了,难道凶手是另有其人?不过,以我的感觉,老阿婆似乎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八成是自己点着了屋子,寻了短见。 有辆省城牌照的大货车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两个司机模样的人刚刚吃好饭正在朝车子走去。 霎时间,我即刻拿定了主意,去长沙省城找岳道长,但愿此刻他已经回去了。 我迅速结了帐,匆匆向那两个司机走去。 交易进行的很顺利,我支付了一百五十块钱,他们痛快地答应我搭车到省城。 汽车终于开动了,扭头望去,县城已经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我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了。 “老弟,去省城干嘛?”司机一面握着方向盘,一面搭讪说着话。 “看朋友。”我倚靠在驾驶室的最里面,嘴里敷衍着,脑海里则反复琢磨着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着线索,可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会有什么人想要陷害于我。 发动机均匀的嗡嗡声,我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岳麓山位于省城长沙西郊,东临湘江,为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一,南北朝时的《南岳记》记载:“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岳麓山由此得名。连峦叠峰数十公里,山幽涧深,树木葱郁,有“岳麓之胜,甲于楚湘”的之称,云麓宫就在岳麓山顶之上,是湖南一处有名的道观。 卡车于傍晚时分终于抵达省城,我换成了公交车便直接往岳麓山而去,当气喘吁吁的攀上右顶峰来到了云麓宫前时,太阳此刻刚刚落山。 岳道长能在哪儿呢?这样的高人一定是赫赫有名,人尽皆知的。 我走到云麓宫大殿前的一位老年道士面前,客气的问道:“师傅,请问观内有位姓岳的道长么?” “小施主,观内姓岳的道士有数位,不知你要找的是哪一位?”老道士慈祥的说道。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有五十来岁,瘦瘦的,穿的像乞丐,有一个大大的红鼻子头。”我描述道。 “哦,我知道了,你说的长着酒糟鼻子那个姓岳的老道士名字叫皂衣,他触犯了云麓宫戒律,前不久已经被逐出山门了。”老道士恍然大悟的说道。 “岳皂衣?他被逐出山门了?”我疑惑道。 “不错,皂衣道兄经常在岳麓山下替人看相算命,收取不义之财,违背了本观戒律,因此已于月前被逐出。”老道士惋惜的叹道。 “他算的是不是很准?”我定了定神,问道。 “兴许吧。”老道士说罢微微一笑,走进宫里去了。 唉,白跑了一趟,我瞧着天色已晚,遂悻悻的转身下山去了。 岳麓山脚下夜市里卖各种香烛水果的摊子不少,角落里围了一群人,我一瞥之下,心中不由得一喜。一个算卦摊铺在地上,后面坐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老先生,红色的酒糟鼻子,正是岳皂衣道长。 我匆匆挤进人群,岳道长微微一点头:“你来啦,”遂将卦摊收起,塞入怀中,对众人道,“今天不看相了。” 人们散去了。 “小兄弟,贫道见你面有晦色,神情恍惚,怕是有口舌灾祸官非临头,流年不利啊。走,到我家去详聊。”岳道长拽着我沿着小路步行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湘江边上。 我俩在一家面食铺简单的吃了些小笼包子,然后来到了岳道长的家。 这是一间低矮的平房,红砖红瓦,小小的院落,房间内陈设十分的简陋。 “贫道是孤身一人。”岳道长微微一笑道。 “道长,您说我面色不好,有官非灾祸么?”我迫不及待的问道,这老道果真是高人。 “不错,‘人以气为主,于内为精神,于外为气色。有终身之气色:少淡,长明,壮艳,老素是也。有一年之气色:春青,夏绿,秋黄,冬白是也。有一月之气色:朔后森发,望后隐跃是也。有一日之气色:早青,昼满,晚停,暮静是也’,如今你暮青而不停,印堂发暗,近日必有口舌灾变,缠上官非啊,好在双目还算有神,暂不至遭血光之灾。”岳道长面色郑重的解释说道。 “是出了点事儿。”我吞吞吐吐的说道。 “说说看。”岳道长从暖水瓶里倒了杯开水递给我说道。 “我被公安局传讯了……”我大致述说了一下自猎猎排回去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岳道长沉思了半晌,缓缓问道:“连体怪婴带来了么?” 我从衣袋里掏出裸婴递了过去。 “你说医生讲过,这怪婴像曾发出有脑电波?”岳道长问道。 “嗯,王主任是用核磁共振成像发现的。”我解释道。 “贫道马上就会弄清楚的。”岳道长示意让我同他一起出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然后将脑袋探出砖墙,朝着隔壁人家打了个唿哨。 “汪汪!”邻家院子里突然窜出一条大黑狗,对着岳道长狂吠起来。 道长冷笑一声,晃动着手里的裸婴,嘴里说道:“黑虎,你看看这是什么?” “汪汪!”那黑狗突然间猛地往上一窜,张开血盆大口猛然间咬下。 岳道长未曾提防狼狗会扑上来,吓了一哆嗦,裸婴从手中滑脱,掉入了隔壁的院子里…… “呜呜……”黑虎一口咬住怪婴像,甩到了地上,前爪按住怪婴的身子,坚硬的犬齿开始用力的啃噬其脑袋来。 我隐约的瞥见了怪婴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目光…… “不!”我大叫了一声,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力,一按墙头便纵身爬过了院墙,凌空扑上去抢夺裸婴,这东西可是价值连城的“人石”啊。 黑虎被我的突然出现唬了一跳,嘴巴松开了,身子被我倒撞开去,就在这一瞬间,我伸手握住了裸婴。 “汪汪!”黑虎愣了愣神儿,随即咆哮着朝我扑了过来。 我调头就跑,但还是没有狗的嘴快,但觉小腿处一麻,随即痛彻心扉,不用说已经挨咬了。 “黑虎,住口!”这人家的房门忽地推开了,一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厉声喝止道。 “王主任……”我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人。   第十三章 “小明……”王主任一愣,随即脸色骤变,万分尴尬的支吾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是惊讶之极,手指着墙头那边的岳道长,迷惑的说道:“我是在隔壁岳道长家里的……” 王主任瞥了一眼道长,目光回到了我的腿上:“小明啊,你被黑虎咬了,要赶紧处理一下,我扶你进屋。”说罢,搀扶着我走进了屋里坐在了椅子上,一面迅速的拉开五斗橱,找来脱脂棉,酒精碘酒以及绷带之类的,还有一把镊子。 岳道长似乎有些惧怕大黑狗,仍留在了院墙那一边。 我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屋子,里间房门半开着,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一张木床,透过蚊帐,模模糊糊的见上面躺了个女人,乱蓬蓬的斑白头发,和一张丑陋可怖的脸…… “小明,我来替你处理伤口,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黑虎是常年栓在家里的,倒是不必太担心狂犬病,但等一下还是要去搞两支疫苗来。”王主任亲切的说道,同时轻轻的带上了里间的房门。 伤口不深,王主任手脚麻利的很快处理完了,然后结结实实的缠上了绷带,递给我一小瓶消炎药片,叮嘱我按时服药。 “王主任,你的家原来是在省城里啊。”我问道。 王主任点了点头,说道:“好了,小明,我扶你到隔壁去吧。” “里间的那人是你老婆么?”我站起身来,随口不经意的问了句,但却发现王主任的脸色很是不自然。 “唔。”他含糊的应了声,扶着我出了房门。 来到了院子里,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墙头上,岳道长探出了头说道:“小明,你没事吧?” 我摆摆手,回答道:“没事,一点皮肉伤而已。” 我走出院门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灯光投射在窗户上,那张丑陋恐怖的脸的剪影正贴在玻璃上盯着我…… 王主任同岳道长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忙忙的回去了。 “道长,隔壁房内的那个丑陋的女人是谁?”我回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张脸,心中颇有些怯意。 “是那个医生的老婆,他们是老住户,起码有二十多年了,那家人生性怪癖,平时与邻居们从不来往的。小明,真是对不起呀,让你受了伤。”岳道长万分抱歉的说道。 “不要紧,人石没有被那恶狗咬碎了,就谢天谢地了。”我摸着口袋里的裸婴像,心情稍加宽慰了些。 岳道长脸上浮现起一丝快意的微笑。 “你笑什么?”我不解的望着道长。 “小明,猫狗这类动物都是有灵气的,牠们能瞧见一些我们寻常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道长说道。 “是鬼魂之类的东西么?我可是不大相信的。”我说。 岳道长摇了摇头,道:“三四岁的小孩儿也是能看见的,再大就不行了,先天的感知能力会渐渐的丧失殆尽了,但猫狗不会,尤其是黑猫黑狗,辟邪甚是灵验。” “道长,戏文里说黑狗血能破邪祟,黑猫跳过死人会诈尸,这些只不过是民间的迷信传说罢了。”我笑着道。 “这是真的,”道长面色严肃起来,认真的对我说道,“隔壁的大黑狗为什么死死的咬住那怪婴像,因为牠感觉到了这东西身上不干净。” “不干净?”我想起那奇怪的脑电波,于是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是的,怪婴像的身上肯定附着有脏东西。”岳道长语气坚定的说道。 我掏出怪婴雕像,仔细的瞧着,口中说道:“听人家说,有些陈年老古董上容易附着一些脏物,我一直不以为然,难道说这个裸婴身上真的有这类虚无飘渺的东西?” “小明,”岳道长伸手拉开了抽屉,取出一张黄色的纸符,上面画有朱砂红色的字迹,嘴里说道,“这是一张辰州符,贫道现将怪婴身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镇住。”说罢,口中默默地嘟囔着几句巫咒,将黄纸贴在了裸婴的身上,然后将其轻轻的撂在了桌子上。 我好奇的望着道长。 “小明,你腿上有伤,就先休息吧,贫道这就连夜去云麓宫请一条‘鬼索’来,明天陪你一同南下,去找那个巫婆帕苏姆。”岳道长边说着,未加以任何解释便推门而去。 我躺在了床上,眼睛乜过去望着躺倒在桌上蒙着辰州符的裸婴像,心想,这裸婴要真的是个邪祟不吉之物,倒不如干脆丢进湘江里算了……不过,万一是具珍贵的“人石”呢,也可以将其蒸熟吃掉,大大的补一补…… “小明,你还没睡吧?”院子里传来了王主任的话音。 “请进。”我赶紧喊道。 门开了,王主任走了进来。 “小明,我已去药店里买来了狂犬疫苗,现在替你注射。”王主任亲切的说着,目光颇为惊奇的瞟了眼桌子上贴着黄符露着两只小脚丫的怪婴像。 王主任边推着注射器,一面询问道:“小明,你来省城干什么来啦?” “唔,我来省城是来调查一桩贩卖文物的案子。”我想,王主任还不知道公安局在抓我,可不能说漏嘴了。 “你是怎么认识这位岳道长的呢?”王主任随口问道。 “是这样的,这位岳道长算卦很灵验的啊,我在岳麓山下碰到的,请他算算我要调查寻找的文物在哪儿。”我支吾着说道。 “算出来了么?”王主任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嗯,有些眉目,”我搪塞着岔过话头,道,“王主任,你不是来省城开会的么?大概什么时候回去?” “还要几天。”王主任拔出注射器,平静的回答。 这时,我无意之中瞥了一眼窗外,禁不住的吓了一跳,黑暗中,隐约瞧见紧贴着玻璃有一张丑陋变形的女人的脸…… “你,你老婆!”我手指着窗户,轻声的惊呼道。 窗外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王主任疑惑的蹙着眉头,紧忙收拾好器械,说道:“小明,多喝水,好好休息吧。”然后匆匆的推门出去了。 这个女人有些奇怪呢,我心下寻思着。 几天来的疲于奔命,我确实有点支持不住了,哈欠连连,于是伸手把灯关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梦中的景象,仍旧是这昏暗的房间,一丝惨白的月光投射在桌子上,那只裸婴像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竟然悄悄的坐了起来……但见它伸出长有六指的右手一把扯去了身上的辰州符,两只瞳仁闪动着晶莹的绿芒,咧开了小嘴巴冲着我诡异的一笑,随即身子轻轻的一蹦,灵巧的跳落到了地上,紧接着又蹑手蹑脚的扒开了门,溜了出去……许久,我似乎梦见到怪婴悄悄的回来了,浑身鲜血淋淋,它扭开了厨房间洗菜盆的水龙头,赤裸裸的站在水流下冲刷着身上的血渍…… 岳道长是天亮时分回来的,手里端着油条和豆浆,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小明,起来吃早点啦。”道长笑呵呵的说着。 我猛地醒来,睁开了眼睛,目光先是瞥向了桌子,那怪婴仍旧静静地躺在那儿,脸上依旧贴着那张辰州符。 “道长,您才回来?”我睡眼惺忪的说道。 “是呀,贫道折腾了一夜,终于弄来了法器。”岳道长指着桌子,得意的说道。 “法器?”我打了个哈欠,望见桌子上摆着一只长方形的木匣,遂近前细观。 这是一具紫檀木匣,透出股常年受香烛熏陶的烟火气味儿,紫红色的匣盖上雕刻着两排古朴遒劲的大字“岳麓鬼索三千丈,缚鬼长沙百万家”,下面是一行小隶“第二十三洞真虚府地”。 岳道长小心翼翼的抽开匣盖,里面躺着一条朱红色的细麻绳,颇为不起眼。 “是文物么?”职业敏感令我脱口而出。 岳道长神秘的笑了笑,伸手拎起绳索,说道:“喏,这根就是云麓宫镇观之宝‘岳麓鬼索’。” 这是一根三尺来长,朱红色的小绳子,麻绳的一端系着一个小小的铜铃,色泽乌黑,看样子已是久远之物。 “这‘鬼索’能有什么用途呢?”我疑惑不解的问道。 岳道长郑重其事的解释道:“这是嘉靖年间云麓宫李可经道长的法器,据说曾经锁住过长沙城里的各种邪祟不净之物,尤其是这只‘索魂铃’,能够发出一种次声波,人的耳朵倒是听不见,但那些脏东西却是受不了呢。” “嘉靖年间?已经四百多年了,那绝对是件文物了,”我说道,民间流传的迷信传说倒也不必太较真,于是,便淡淡的说道,“道长,你是怎么弄来的呢?” “偷来的。”岳道长不在意的回答着。 “偷的?”我吃了一惊。 “这是观里最珍贵的法器,那些老道怎么会舍得拿出来呢?所以,天快亮的时候,贫道才终于得手。”岳道长洋洋自得的说着。 “这可是犯罪啊。”我提醒道。 “我们此行是要去对付东南亚的降头师,没有件厉害的法器怎么行?反正用完了还是要归还云麓宫的,现在只不过是临时借用而已。”岳道长振振有辞的解释道。 道长说的也有些道理,南下蛮荒之地没准儿会遇到些什么诡异之事呢,借来法器护身也好,不过我倒不太相信这根不起眼儿的绳索和铃铛会有多么大的用处,毕竟是一个迷信传说而已,我心下盘算着。 “这是谁干的!”这时,隔壁院子里突然响起了王主任愤怒的吼叫声。 我和岳道长闻言都跑出了门,站在了围墙边探头望去,看见了隔壁院子里的地上躺着那只凶恶大黑狗的尸体,两只血红的眼睛竟然从眼眶内耷拉了出来…… 第十四章 “怎么回事儿?”我愕然道。 “黑虎死了……”王主任眼圈红红的,表情十分痛苦的说道,“牠来我家已经快有十年了,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 “牠是怎么死的?”我问道,不知为什么,望着这条曾经咬过我的大黑狗,心底里竟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快感。 王主任蹲下身子,手哆哆嗦嗦的扒拉着黑狗脖子上的毛,仔细的检查着,然后惊愕的说道:“黑虎,牠是被咬死的!” “咬死的?”我吃了一惊,幸灾乐祸的说道,“那除非是一条更大更凶的狗。” “可是昨晚上,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啊……”王主任眉头紧蹙,不解的说道。 我眼睛盯着黑虎尸体的惨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联想到了独眼萧老头和吴子檀,当然,还有昨天晚上那个奇怪的梦…… 我默默地走回到了房间内,轻轻的掀开了裸婴雕像身上的辰州符,眼睛凑近前,那裸婴的手指甲缝内赫然残留着褐红色的血渍…… “小明,你怎么了?”身后传来了岳道长的问话声。 “不,没什么……”我移开了目光,支吾着说道。 岳道长诧异的看了我一眼,口中自言自语道:“应该不会的呀,我已经下了辰州符。” 而此刻,我浑身上下的毛孔已经悄然的渗出了冷汗。 如果昨晚的梦境是真实的……裸婴掀开辰州符偷偷的跑出门去,无声无息的越过了院墙,扑到大黑狗的身上,双手残忍的将黑狗眼珠抠出,然后咬死了牠,甚至那狗都没能发出叫喊声。那么,以往的几次怪梦恐怕也都不是虚幻的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明,你在想什么?”岳道长颇为奇异的眼神儿。 “我在想,猎猎排吴子檀之死、独眼萧老头的被杀,和昨晚黑虎遇难,接二连三的出事儿,跟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我愁眉苦脸的说道。 岳道长闻言沉默不语,半晌,面色凝重的说道:“有可能在你的身边,隐藏着一个阴谋,看你的面相气色大凶啊。” “道长,你的意思是说,我会遇到生命危险么?”我胆战心惊的问道。 “唔,也许,不过还没到时候……”道长眉头紧锁,沉思着说道。 半晌,岳道长岔过话题:“小明,你身上可有什么身份证件么?” 我掏出文物管理所的工作证,塑料皮内夹着身份证,还有就是老爹留给我的那摞钱了。 “嗯,有钱就好办多了,”道长望着那叠钞票满意的啧啧嘴,“我们的目标是要找到女巫帕苏姆,搞清楚当年埋葬下去的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道那处墓穴的地点么?” “据说是在老挝北部琅勃拉邦的孟塞省,中国筑路部队303支队的烈士陵园。”我一面回忆着回答道。 “我们尽快的赶去那儿,偷偷的掘开墓穴,毕竟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肉体肯定是早已经烂掉了,但是骨骼还应该完好,如果那具遗骸右手指骨有六根,那就是你父亲皇甫哲人,若是五指正常者,死者必定就是吴子檀了……”岳道长欲说还休的样子。 “你还想说什么?”我疑惑的望着他道。 “如果墓穴是空的,则证明了吴子檀和你父亲两人都欺骗了你。”道长表情严肃的说道。 “这……”我心中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三十多年了,那个女巫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只有找到她,也许才能够解开你的身世和怪婴之谜。”道长郑重的说道。 “道长,您……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关心?”我支吾着说道,脸色不好意思的微微一红。 “贫道还从未遇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情,空叹一身的易学却无施展之地,岂不枉度此生?小明,此行东南亚风险莫测,若是贫道不幸回不来的话,你要替我将‘岳麓鬼索’连同木匣一并交还与云麓宫。”岳道长语气似乎显得十分悲壮。 “道长,我们此行真的会有那么危险么?”我愣了愣神儿,小心翼翼的问道。 “唉,世事难料啊。”道长望着我苦笑道。 岳道长将裸婴像交还给我揣进了怀里,紫檀木匣就留在了桌子上,它的体积太大,路上携带起来着实不方便。 启程了,我的心中怀着无尽的渴望,埋葬于异国他乡三十多年的究竟是谁?家中的驼背老爹还在家里苦等着小明,事情真相一定会查明的,我希望你,才是我的生身父亲……  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勐腊县。 勐腊县是中国云南省最南端的一个边境县,东部和南部与老挝接壤,西边与缅甸隔江相望,是通向东南亚的陆路通道。中、老、缅三国交界于南腊河汇入澜沧江,澜沧江流出境即称为湄公河,那一带是老挝王国的北部山区,叫做琅勃拉邦,其中的勐塞省,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勐腊县城的一家小酒馆雅间里。 “做我们这一行,是从来不过问客户出境真实原因的。”面孔黝黑,操着云南话的傣族小伙子一面翻看着我和岳道长的身份证件,轻轻说道。 我掏出来两千元,放在桌子上:“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明天早上。”他说。 次日清晨,我和岳道长早早就来到了指定地点,那是位于勐腊县汽车站旁边的一个饮食店,我四周小心的看了看,没有发现警察等可疑人物,于是闪身走进了店内。 我俩买了几笼大肉包吃了起来,今天将是漫长的一天,或许充满了危险,唯有填饱肚子才有精神。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几个外地人,有男有女,一坐下就高谈阔论起来,我留心注意听着,原来他们是与我们一样,都是偷渡的! 我吃了一惊,偷渡的事情怎么可以张扬呢?我眼睛望着道长,这帮菜鸟毫无经验,很容易被警察盯上的。 不多时,昨晚那个引渡的本地年轻蛇头终于到了。 “凡是没有护照签证要去老挝旅游的人都到齐了吗?”这个傣族青年人大声叫道。 我几乎晕过去了,如此的大声嚷嚷,哪里还是偷渡? “现在收交身份证,办理过关手续。”他伸出手来对大家说道。 小食店里的众人纷纷交出了身份证件。 “你俩的。”他走到我们的桌前说道。 “你这是……”我大惑不解。 “办理老挝境内七日游。”他简单解释了一下手续方面的要求。 此刻,我才明白,两千块算是白花了,敢情此地本身就已经开放了用身份证组团短期出境游的手续,同瑞丽的缅甸游一样,只不过是七天,而以护照签证的方式则可以逗留一个月之久。 我心下颇有些紧张,但愿湘西小县城的通缉令到达不了这里,否则肯定是束手就擒了。 众人挤进了一辆微型面包车里,浩浩荡荡朝着边境方向而去。 磨憨边境检查站,有关人员对着身份证上的相片仔细的瞧了瞧我们的面孔,随即便放行了。 真的是太容易了,我心中暗喜,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了,当是去财消灾了。 老挝王国方面的手续更加简便,只要每人缴纳了十元人民币,折合老挝币一万五千元,就顺利过关了,踏上了老挝王国的国土。 第十五章 琅勃拉邦北部山区,连绵无际的原始密林,一条公路蜿蜒于峰峦起伏的群山之中。公路上看不到行人,车辆也极为稀少,感觉就像是五十年代的湘西一样,只不过公路两侧生长的成片参天古木,在内地则是早已经见不到了。 道路颠簸不平,据说这还是越战时期,中国筑路工程兵修建的,已经风风雨雨三十多年了。 晌午时分,司机告诉琅勃拉邦的勐塞到了,面包车将折返勐腊,大家可以完全自由活动七天。勐塞省公路上每天都有固定班车北上至勐腊和昆明,届时人们可以搭乘回到国内。 勐塞坝子是省会所在,几排两三层的木制竹楼,一条不太长的狭窄街道,店面基本上都挂着中老两国文字的招牌,其中有一间写着“湖南餐馆”,下面的小字注明兼有住宿。 我和岳道长径直的走进了这家小店。 老板姓罗,湖南隆回人,乡土口音很重,乍见家乡来的客人,显得尤为热情和健谈。 他曾于越战时期的七十年代初来到过老挝,隶属于成都空军的高炮十五师,负责掩护这里筑路的中国工程兵。 “罗老板,你知道勐塞这里有一个中国筑路303支队的烈士陵园吗?”我问。 “当然知道,我每年都去祭奠战友呢。”他告诉我当年一同当兵的湖南隆回老乡就有牺牲后埋葬在这里的。 “可以带我们去参观一下陵园么?”我客气的询问道。 豪爽的罗老板满口应允。 我们在他的店里吃了中饭后,他弄来了些烧纸香烛什物,并找来了三辆自行车,我们便骑着车子前往那座烈士陵园。 中国筑路部队的烈士陵园坐落于勐塞的新西线六公里处,背倚青翠的峰峦,前面是通往湄公河下寮方向去的公路。陵园大门两侧的水泥柱子上镌刻着毛泽东的两句诗词: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陵园内无人看守,里面树木繁密,一座座简陋的水泥墓碑掩映在了苍翠的绿荫之中。我一排排的寻找过去,人名旁边刻着烈士牺牲的时间,看到大多数都是一九七一年五月十四日阵亡的。 罗老板告诉我,这些人大都是美军F4战机的一次空袭中死去的,包括他的几名隆回战友。他在战友的坟墓前摊开香烛祭扫,我和道长则慢慢的向陵园山脚深处一路寻找过去。 终于,在一株硕大的木棉树下,我看见了那座坟墓。 墓穴隐匿在灌木丛中,三十多年了,从未有人打扫过,水泥墓碑上面生满了绿色的青苔。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的刮去了覆盖在名字上的苔藓,露出了粗糙的字迹:皇甫哲人之墓,一九七一年九月七日,中国筑路工程指挥部立。 瞬间,我的眼眶湿润了,默默地伸出六指摩挲着墓碑,老爹,真的是你吗?在这异国他乡的墓穴中沉睡了三十多年,儿子直到今天才来看你…… 咦,不对啊……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可这个皇甫哲人已经死了三十多年,怎么可能是我的生身父亲呢?【奇 书 网﹕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刹那间,我浑身上下如同冰冻了一般,禁不住的瑟瑟发抖了起来。 我紧紧地盯着碑上“皇甫哲人”的名字,你……究竟是谁?与那个湘西佝偻驼背的老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突然,有种莫名的强烈意识攫住了我的心,这墓穴下面一定是空的!驼背老爹和吴子檀可能都对我说了谎话!可是,为什么呢…… “道长,时间不对,这里面若是埋葬有人,也绝不可能是我的父亲,我今年二十五岁,这墓穴却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我平静的说道。 “如此说来,这地下埋葬的可能是吴子檀,或者根本就是个空穴。”岳道长站立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冷笑。 这时,远处传来了罗老板的呼唤声,我悻悻的站起身。 “我们晚上再来。”我望着岳道长淡淡的说道,今天晚上我将掘开这墓穴,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了。 “好,但是需要做些准备。”道长颌首道。 回到勐塞湖南餐馆,我和道长来到了稀落寥寥的街上,找到了一家小店铺,买了两只手电筒和一把小军用战锹及旧的军用帆布背囊,将一应用具塞进了背囊里,然后返回到了餐馆房间内休息,养足精神以便晚上行动。 揭开真相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我激动莫名。 晚饭,罗老板特意搞了些东南亚特有的小朝天山椒来吃,辣得我浑身直冒汗,并破天荒的喝了两杯白酒,以壮行色。 是夜,我和岳道长偷偷的溜出了房间,背好行囊朝着那座陵园的方向徒步行去。 皓月当空,月色如水,山林间雾气蔼蔼,朦朦胧胧,一路上草丛中虫鸣不绝,不见一个行人,我俩沿着公路埋头走着,惟有两条清冷孤踯的身影。 烈士陵园终于到了,我望了望空荡的大门,园内树影婆娑,黑暗中惟见萤火虫的点点绿芒在坟墓间若隐若现,整座墓园仿佛沉睡了般的死寂。 我揿亮手电筒,与道长沿着林中的小路朝山脚深处走去,足步尽可能的放轻,生怕惊扰了那些长眠在地底下的亡灵。 碎石小路上湿滑滑的,上面长了些青苔,唉,已是很久没人走过了,我的心中涌起丝丝伤感来。 拨开乱蓬蓬的野草,来到了那座破败的墓碑前,我停下脚步听了听,除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枭啼,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其它异常。 “可以动手了。”岳道长轻声说道。 这座孤零零的墓碑后面土丘上生满了蓬蒿,我放下背囊,取出短柄军用战锹,先用铁锹将其铲去,然后在岳道长的手电光下开始一锹锹的掘着土。 月光下,一锹锹的红壤土甩在了一边,坟丘渐渐的缩小了,约摸挖了半个小时左右,听到了“咚”的空洞声响,碰到棺材盖板了。 我借着手电筒的亮光细瞧,棺材盖板色泽已经发黑,上面并无油漆过的痕迹,虽已腐朽但还没有烂透。接下来,我小心翼翼的清除掉浮土,暴露出整个的棺材盖板。 停下来,喘口气,心脏紧张得“嘭嘭”跳。 在一般的土壤湿度情况下,尸首埋葬三年后,肉体就已基本腐烂掉了,这墓穴已经三十多年,应该只剩骨架了。 或许墓穴真是空的呢?我胡思乱想着,抬起了头望着岳道长。 凄凉的月光下,道长的面色显得异常的严肃,他轻轻的说了句:“慢,待贫道施法,小明你且让开。” 岳道长掏出一道黄纸符,擦燃火柴点着了,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道:“毛体毛体,孟及诸侯,上禀花厥,下念九洲。头戴金冠,身穿甲衣,牙如利剑,手似金钩。逢邪便斩,遇虎擒收,强鬼斩首,活鬼不留。吾奉天师真人到,神兵火急如律令……” 我怔怔的盯着道长,等待下文。 岳道长微微一笑道:“这是‘天师咒’,专破一切邪法邪术。”然后示意我可以开棺了。 我小心的将金属锹头插入木板缝隙中,然后用力压了两下,盖板“啪”的一声碎裂开来。在清理掉那些碎木残片后,我屏住了呼吸,借着惨白的月光,眼睛瞥向了棺材中…… 一具完整的黄褐色骷髅骨架静静的躺在棺材里…… 白阴阴的骷髅头、凹陷的眼窝和鼻洞,上下颚间的两排牙齿,一根根的肋条,再下面是骨盆和腿骨。 关键的时刻到了,我把光线集中到了尸骨右臂手掌处,数着指骨根数,1,2,3,4,5……6,是六指! 皇甫哲人!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的头脑中一片混乱,原来欺骗我的竟然是养育我二十多年的“父亲”?驼背老爹,你曾信誓旦旦的告诉我说,埋入墓穴里面的是吴子檀,可这具骷髅却是长着六根指头的……奇Qīsūu.сom书如果躺在这里的是皇甫哲人,那自幼和我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六指“皇甫哲人”又是什么人呐? 老天,多出来了一个六指皇甫哲人! “果真是六指……如此说来,这具尸骨应该是你的父亲了,世间上的六指人,尤其是单手遗传极为罕见,可唯一解释不通的是,你的年龄只有二十五岁,可是这具尸骨在这里已经睡了三十多年……”岳道长狐疑不已的皱着眉头。 “家里的‘父亲’,他也是六指。”我无力的申辩着。 “如果那个是你的父亲,这具六指骷髅又是谁呢?两个六指,名字又都叫皇甫哲人,这种巧合是根本不可能的。”道长十分同情的望着我说道。 连体怪婴……对了,家中的那个驼背“皇甫哲人”曾经说过,吴子檀墓穴中应该还有半个怪婴的,我突然想起来那晚父亲的话,于是爬起来用手电筒仔细的照遍了棺材的角落,但是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怪婴。 由此看来,他所说的定然是假话,他欺骗了我,欺骗了他养育了二十五年的儿子——皇甫小明,驼背老爹,你究竟是谁啊? 此刻的我已经丧失了分析能力,浑身酸软,呆呆的目光望着墓穴中的那具孤零零的白骨。 唉,六指骷髅啊,无论你与我皇甫小明是什么关系,总应该是我六指小明的长辈了,顺便磕几个头吧。 我跪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默默地开始朝墓穴中覆着土。 而岳道长此刻已然陷入了深深的苦思之中…… 月明星稀,山林中无声无息的飘来团团的白色雾气,慢慢的将我们笼罩起来了。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填完了土,垂头丧气,身心俱疲,无精打采的将小战锹甩到了一旁说道。 岳道长瞥了我一眼,缓缓说道:“看来,最终我们只有去找到那个巫婆帕苏姆了。” 第十六章 回到了“湖南餐馆”的房间,我一头扎到了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原始密林中,那些参天大树又出现了,上面依旧挂着鸡血藤,茂密的灌木上生满了尖利的刺,它们挂破了我的衣衫,我的右手用力的舞着一把染血的柴刀。前面依旧是那条熟悉的小河,河岸上依旧开满了美丽的罂粟花,我看见了小庙金黄色的尖顶,庙门口站着一个盘头发髻的老年女巫,我认得,那是帕苏姆…… 天明时,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岳道长正盘腿在床上打坐,双眼微睁,目观鼻准的在冥想着。 早餐时,我告诉罗老板,我们要去湄公河边游览。 罗老板点头称是,那毕竟是老挝最大也是最有名的河流,于是叫伙计去找车,差不多100多公里呢,他口中喃喃的嘀咕道。 不久,饭店外面驶来了一辆冒着黑烟极破旧的老式解放-10卡车,那还是几十年前中国援助的,现在竟然还使用着,那车正好要去湄公河边拉货,我们可以搭顺风车。 马达响起,冒出阵阵刺鼻的烟雾,卡车抖动着出发了。 驶出勐塞不久就进入了山区,道路崎岖颠簸,沿途都是原始森林,人烟稀少,灌木丛中偶尔会发现有野兽在探头探脑,甚至还发现了一条青斑蟒蛇正迅速的爬过公路。 我坐在驾驶员的旁边,无心浏览车窗外那些原始自然的风光,心中只是盘算着如何才能找到帕苏姆,万一语言不通,那个老巫婆翻了脸,岂不很是危险么? “勐乌,勐乌。”我对司机打着手势。 “沙海,沙拜里?”司机面露询问的神色。 “勐乌,勐乌。”我只会讲出地名,这还是吴子檀的堂客告诉我的。 “哦,拜勐乌。”司机明白了,点头冲我一笑,露出几颗金牙。 两个小时过后,终于望见了前面横着一条大江,江面不太阔,水流混浊而湍急,湄公河到了。 我和道长跳下了车,茫然的环顾着四周。 这时,那位热心的司机手指着公路边密林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口中说着:“勐乌勐乌。” 看来,我们要徒步进入原始密林了。 “咣噹”一声,车上扔下一把破柴刀,那司机冲我笑了笑,加足马力冒着黑烟隆隆而去。 我拾起那把带有缺口的破柴刀,在印度支那雨季的丛林里,潜伏着的危险无处不在,但是想到湘西老家里的那些警察们正在张网等待着抓捕我,此刻,即便是再大的艰难险阻,我也是要闯的。 天空阴沉沉的,原始森林里面的光线显得黝黑而暗淡,我手握着柴刀,与道长毅然地走进了雨林。 林间小道两侧多是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参天大树,巨大的板状树根,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糜霉的气息。山谷脚下是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溪,脚底下踩着厚厚的褐色枯叶,雨林里时不时的传来类似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咯咯”击打声,偶尔有熟透了的野果子自高空坠下,砸到地面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小心旱蚂蝗。”岳道长提醒着说道。 路边的草叶上探出无数细如火柴梗般的紫红色旱蚂蟥,它们感觉到了脚步所带来的地面轻微震动,一个个伸出小吸盘凌空晃悠着,据说那东西吸食人血贪得无厌,而且被叮咬处会流血不止的。 弯曲的羊肠小道蜿蜒伸展,高山的深处,雨林中的灌木丛越来越密,空气中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夜越发浓了。 前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个身材瘦矮,挎着猎枪的山民迎面走来,我紧忙伸手拦住了他们。 “勐乌,帕苏姆。”我比划着说着。 那两人互相瞧了瞧,摇着脑袋,似乎听不懂我的话。 我自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旧照片,递给他们看。 他俩的目光凝视着照片上的帕苏姆,脸色骤变,眼神中露出一丝惊恐,连忙摆着手,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了。 “看来这个巫婆帕苏姆人缘不太好呢……”我苦笑着说道。 “降头师,一般人都会敬而远之。”岳道长解释说道。 当我气喘吁吁的攀上了山顶,抬头望去,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凛,霎时间呆住了…… 山脊的那边竟然连一棵树也没有,满山遍野种植着一望无际的罂粟,白色和粉红色的罂粟花正在盛开着,竟然是那样的艳丽。罂粟花丛的尽头望得见有一座小庙,金黄色尖尖的顶,和梦中的景致一模一样…… 原来那梦竟然是真的! 我捏了捏口袋里的怪婴像,难道真的是它在向梦中的自己传递着某种信息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沿着一条花径小路朝着那座庙宇走去,岳道长心事重重,不安的跟在了我的身后。 待到近前,虚掩着的庙门上斑驳陆离,油画剥落,一派萧瑟落魄的样子。我轻轻的上前推开门扉,室内光线十分暗淡,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味儿。 小小的殿堂,倚墙供奉着一个佛龛,龛内摆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玻璃罐儿,须弥座上面已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我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裸婴像来,放在手掌心里看了看,惊奇的发现那怪婴的眼睛竟然是湿润的。 怪婴啊,你是否曾多次在梦中给我启示?今天终于来到了这里,这是你的家么?梦境中,紧接着应该便是女巫帕苏姆的突然出现了,于是,我凭住呼吸,静静的等待着…… 许久,身后并没有丝毫动静,我忍不住转过身来,殿堂之内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帕苏姆的身影出现。 “小明,看那里。”岳道长朝着殿西墙边的一个小侧门努了努嘴,轻轻警示我道。 小门是虚掩着的,我走过去轻轻的推开了门…… 屋里面靠墙摆着一张简陋的竹床,床边的木凳上撂着一盏油灯,一股浓烈的甜香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下可以隐约看见纱帐内躺着一个老太婆,仿佛在沉睡一般。 “帕苏姆?”我默默地走到了床前,隔着纱帐望着这个已经瘦的皮包骨,并且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怯生生的开口问道。 老太婆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怪婴像上,双瞳中蓦地闪过了一丝惊诧。 “你是吴子檀还是皇甫哲人的孩子?”她吃力的以普通话对我说道,看来老太婆必定就是帕苏姆了,{奇}那个照片上的女巫,{书}但明显的极度苍老,{网}毕竟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了,老巫婆会汉语。 “我?我不知道……”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发黄的照片,沉默了一会儿,连同怪婴雕像轻轻的递到了蚊帐里。 老巫婆颤颤巍巍迟疑的接过了照片,定神儿端详着,然后呆滞的目光久久的落在了怪婴像身上,两行老泪缓缓的流淌了下来。半晌,她艰难的说道:“哦,孩子,把手给我。” “别……”岳道长紧忙出声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右手已经伸进了帐子内。 老太婆探出干枯似鸡爪一般的手,长长地指甲触摸到了我的六指,随即以锐利的指甲一划…… 登时,我感觉到指尖处钻心的一痛,急忙缩回手来,瞥见第六指肚上已然冒出了鲜血,“你!”我惊愕万分望着她。 老太婆将指甲含进嘴里,吮吸着留在上面的血渍,桀桀的尖声笑道:“哈哈……恒河绿猴子!你果然是皇甫哲人的儿子啊。” 我呆怔住了,阵阵寒意蓦地袭来。 就在这时,我隐约的感到了脑子一窒,眼前仿佛呈现出了满山遍野艳丽的罂粟花以及穿梭跳跃其间的一只披着绿色长毛的猴子…… “小明,快躲开!香味有毒!”骤然间,岳道长猛然暴喝了一声,随即双手呼的推在了我的胸前……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拥出了房门,跌跌撞撞不由自主的倒退出了房门,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庙前茂盛的罂粟花下,晕过去了。 我静静地仰面躺在了地上,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小庙内发生的景象…… 只见岳道长抽出了怀内那根带着铜铃的“岳麓鬼索”,旋转着甩动了起来,瞬间,纱帐飘起,女巫挺直身子 女巫挺直身子猛地坐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满是皱纹的脸上,肌肉狰狞的扭曲了起来,浑身骨节“咯咯”的直响,怪婴像滚落在了床沿边上。 道长双眼赤红,毛发直立,口中高声诵咒不停:“雷光激电,霹雳威声,巽风速起,虎啸艮宫,震雷哮吼,雨阵如倾,吾今索到,天地举清,大震雷鼓,速彰报应,五方交博,击鼓豊隆,五方响应,荡涤秽凶,黄雷青气,白雷黑气,馘灭邪踪,黑雷黄气,动按九宫,赤雷白气,上游上穹,都天雷公,赫赫震风,青雷赤气,霹雳符同,急急如律令……”同时将鬼索抛入帐内,缠住了女巫的脖颈,越收越紧。 本来就已经是奄奄一息的女巫,张了张嘴巴,费力的吐出了一几个字来:“我……不是帕苏姆……”她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是脖颈被紧紧地索住,两只眼睛渐渐向外凸起,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最终,女巫双目迸泪,绝望的怒瞪着道长,伸出了一只手,将锋利的长指甲猛地刺入自己的下颚,随即无力的扑倒在了床上。 洞穿的前颚缓缓的淌下了一滴滴的黄褐色油脂,落在了身下那怪婴像的脸上,流到了它的嘴边…… 怪婴缓缓的张开了小嘴儿,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口边的尸油,然后轻轻的吞噬了起来。 接下来怪异之极,那裸婴竟然麻利的站起身来,双眼瞳孔绿芒精光四射,“呼”的一声窜起,小脚踢翻了油灯,火苗点燃了纱帐……那小东西恶狠狠地跃起翻身骑在了岳道长的脖子上,张开两排森森白齿咬住了他的颈动脉…… 第十七章 阳光暖洋洋的撒在身上,刺痛着双眼,不知多久,我悠悠的醒转了。 抬眼望去,小庙内冒出了阵阵黑色的浓烟。 “岳道长!”我挣扎着跳起身来,向屋子里面冲去。 殿堂内已经充满了刺鼻的烟味儿,呛得我连连打着喷嚏,小门里间已是烈焰滚滚,火光中看见道长仰面倒在了地上,前胸满是鲜血,瞪着惊诧的眼睛。 “道长!”我躲着浓烟,贴地滚了过去。 “小明……记得把‘岳麓鬼索’交还给云麓宫虚足道长……”岳道长的脖颈处仍在“咕嘟嘟”的冒着鲜血,但还是对着我艰难的苦涩一笑,轻轻的摊开了手掌,掌心里是一把黄铜色的房门钥匙,他断断续续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随即咽了气。 我借着火光,在燃烧的帐子里,看见了已经气绝身亡的女巫,她的脖子上还紧紧的勒绕着那根细细的鬼索。 我急忙将鬼索解下,一阵黑烟夹杂着火苗罩下,皮肉如同开水烫燎一般疼痛,肺部窒息难忍,紧忙拾起黄铜钥匙,一把抓起了躺在血泊中的怪婴像,接连打了几个滚儿,爬出房门到了庙外。凉风袭来,此刻,发现后背的衣服上已然烧穿了几个洞,连连的深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后,仍旧是惊魂未定。 小庙是由木头和竹子建造的,“轰”的一声闷响,火焰窜上了屋顶,热力炙人,片刻之间,屋架便坍塌了。 “岳道长……”我轻轻的呜咽着,可叹热心的岳道长竟然同女巫一同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那只浑身血渍的裸婴静静地躺在脚边,呆滞的目光空洞的凝视着天空,看不到有一丝生气,它依旧是一个石化胎。 方才的梦境是真实的么?我望着余烟袅袅的残墟,已经再也见不到岳道长的身影了。 岳道长,是小明害了你……我双膝“噗通”仆倒,对着冒着烟的废墟长跪不起。 一直到了夕阳西下,我如一具行尸走肉般的来到了小溪边,轻轻的将裸婴像浸入清澈的溪水中,慢慢的擦洗着它身上的血污,揣进了怀里……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我不是帕苏姆……”一路上,我的耳边始终隐约的响起那女巫临终前的呻吟声。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的幻觉么…… 当我疲惫不堪的回到了勐塞“湖南饭店”时,罗老板望着我独自一人走进,惊讶的问道:“咦,岳老先生呢?” “道长……他去会朋友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朋友。”我头也没回的上了竹楼,收拾好行囊,辞别了罗老板,搭乘上最后一班由勐塞返回中国的长途客车,连夜回到了西双版纳的勐腊。 阴云密布,细雨朦朦,昆明至长沙的火车上。 入夜,我迷迷糊糊的躺在铺位上,手里摩挲着那根三尺来长的“岳麓鬼索”,朱红色的细绳,一端系着个小铜铃,道长曾经信心十足的说过,此物乃是嘉靖年间云麓宫李可经道长的法器,锁住过长沙城内的许多邪祟不净之物,“索魂铜铃”还能发出一种次声波,很厉害,可是在我晕倒时的幻境之中,那怪婴竟然对其丝毫不惧,而且还扑上去咬死了岳道长……这些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 我从口袋里摸出裸婴像,仔细的盯着它。 裸婴静静地躺在我的手里,完全没有任何生命的征兆,过了好一会儿,自己最后还是苦笑了,这在科学上根本解释不通。 “关灯了。”女列车员毫无感情的站在门口吼了两声,然后熄灭了灯,车厢内顿时黑了下来,惟有过道下的一丝光亮。 唉,流年不利大凶啊,我想起在岳麓山下,道长与我见面时的忠告,如今他自己却命丧了异国他乡。 随着列车“咣当咣当”的节奏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梦中,女巫那惊恐的面容始终在我的眼前晃动着,耳边依稀听得到她绝望的呼唤声:“我不是帕苏姆……”不是?可那张脸分明就是照片上的帕苏姆啊。 我翻了个身,仍旧沉浸在梦魇中,女巫的面孔为什么有些面熟拿,自己在什么地方遇见过的呢?我确认曾经见过,皇甫小明的眼睛向来很毒。 黄昏,列车终于缓缓的驶进了省城长沙,朦朦胧胧的雨雾笼罩着湘江两岸,街面上行人稀少。 我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来到了岳道长的那间简陋屋舍前,推开了院门,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院落,心中骤然一阵怅然若失。 我默默地取出黄铜钥匙开了挂锁,进了屋,身上的衣裳已然全都湿透了。 屋内光线暗淡,紫檀木匣静静地躺在桌子上,睹物思人,心中不免又是一阵酸楚。我伸手入怀掏出来那根细长的“岳麓鬼索”,最后望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摆入了盒子里。 唉,若不是道长古道热肠的相助我,他又何尝会丢了性命……我再次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到颈后冒出一股寒气,不由得警觉了起来,随即扭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戴着一只白色大口罩,将脸捂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来两只诡异的双瞳死死的盯着我…… “你……”我一时间惊恐万分,浑身战栗,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那女人直勾勾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转身跌跌撞撞的冲出了房门,她手里拄着一根木头手杖。 我呆愣在那儿,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想起来了,她是隔壁王主任的老婆,那个丑婆娘。 她要干什么?我挪动脚步出房门,却不料迎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定睛细瞧,原来是王主任。 “小明,你这几天去哪儿啦?”王主任压低声音紧张的问道。 我狐疑的目光望着他,支吾道:“出去办了点事。” 王主任四下里望了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直接拉着我回到了屋内,“小明,你杀了人?”他突然间说道。 我看着他,半晌,然后坚决的摇了摇头。 “咱们县城里都传开了,公安局贴出了告示在通缉你,说皇甫小明涉嫌命案,这是真的么?”王主任疑惑的目光盯着我问道。 “我没有杀人。”我的眼神儿并没有丝毫的躲闪,坦然的面对着王主任。 “我也是不相信,小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王主任语气渐渐的缓和了下来。 我叹了口气,幽幽道:“唉,就连我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可以说给王叔叔听么?”王主任信任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沉默…… “什么是‘恒河绿猴子’?”我突然间冒出了一句古怪的话来。 “‘印度恒河绿猴子’?”王主任诧异的表情望着我,然后想了想,如同背诵教科书一般的缓缓说道,“‘恒河猴’也称猕猴、黄猴,以印度的恒河命名,与人类的基因相似,是医用和药物的试验用猴。嗯,恒河猴的攻击性很强,而且具有相当的‘反社会’性,对糖类的消化能力也远远的超过人类……” “血,牠的血液与人类有什么不同?”我打断了王主任的话。 “血?哦,恒河猴的血型是RH阴性AB型,这种血型在人类当中约占万分之三,十分的罕见,小明,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呢?”王主任诧异之极的眼神盯着我。 此刻,我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没有回答他。 勐塞小庙里的那个老巫婆桀桀的尖笑声回荡在我的耳鼓中:“哈哈,恒河绿猴子!你果然是皇甫哲人的儿子……”此刻,我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眼前晃动着烈士陵园内的那块陈旧的墓碑:1971年9月7日,皇甫哲人之墓……还有那黄褐色的六根指骨…… 眼下是2002年,皇甫小明也只有25岁,这具三十年前的骷髅——皇甫哲人决不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那么家中的六指老爹又是谁呢?还有,恒河绿猴子……天呐,我究竟是谁?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主任早已离开了屋子,房间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我仍旧懵懵懂懂的发着怔,随即连日来的疲惫、惊吓、彷徨和困倦一股脑儿的袭了上来,于是一头便扎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第十八章 睡梦中,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驼背父亲笑眯眯的走上前来,长有六指的手掌中捏着一只糖人,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而且能够一次吃十七八个呢。邻居们看见都啧啧咂舌称奇,他们对父亲告诫说,这孩子的甜食不应吃得太多。老爹慈祥的摇头笑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一团臭烘烘的口气迎面喷了过来,我惊恐的朝后退去…… 一声凄厉的尖叫透过夜空,回荡着钻入了耳鼓,我蓦地惊醒了。 竖起耳朵听了听,四下里静寂的出奇,又是幻觉,还是儿时无忧无虑的多好啊……我叹息着迷迷糊糊的又翻身睡了过去。 清晨,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从隔壁房间隐约传了过来,像是一个女人的哭声,甚是凄凉。我坐起身来,确认那声音是来自王主任家中。 我抱起木匣出门,顺便走进了隔壁家院子,轻轻的敲了敲虚掩着的房门,然后犹豫着推门而入。 屋子里拉着窗帘,光线暗淡,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儿。老式木床上,纱帐内,王主任赤裸着上身扑倒在床沿边,一道凝固的血迹自他的颈部延伸向下,地面上已经汪积了一大滩黑红色血渍……他的丑婆娘蜷缩在墙角落里瑟瑟发抖,见我进来,急忙用双手遮住面颊,指缝间露出来一双惊恐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王主任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我壮起胆子,颤抖着声音问那婆娘道。 丑婆娘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啊,啊……”的嘶哑叫声。 她可能是个哑巴,要不然就是吓懵了,我想。 应该马上报警……不,不行,我不能去,那样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 王主任颈部血渍处,清晰地露出一排细细的齿痕,与猎猎排吴子檀脖子上老鼠噬咬的伤口一摸一样…… 我下意识的伸手入怀,摸出那具冷冰冰的裸婴石化胎来,凑在门口光亮处仔细查看,裸婴像两排细细的牙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嵌着几丝干涸的血渍…… 我的脑袋“嗡”的大了,又是裸婴干的!咬死吴子檀的并不是老鼠,独眼萧老头、凶恶的黑虎还有岳道长……看来,那些梦境都是真实的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这具石化胎干的!我傻怔怔的盯着手中的裸婴石化胎。 “它的身上附着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此刻,耳边回响起了岳道长的警告声。 杀戮成性啊……我心底里陡然升起了阵阵寒意,手一松,“咣当”一声,裸婴像掉在了地上。 “啊!”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惊栗的惨呼,王主任的残疾丑婆娘身子一斜,软绵绵的歪倒在了角落里。 我赶紧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呼吸还在,只是晕了过去。 不行,得马上离开这里,近来在自己身边发生的连串蹊跷凶杀案,已让我百口莫辩,万一落在警察的手里,一切都完了。 想到此,我匆匆忙忙拉开房门,扭头瞥见地上的裸婴像,想了想,这东西可能会是个重要的物证,嫌疑重大,尽管科学上无法解释得通,但是绝不可以扔掉的。于是,我弯腰一把拾起,仍旧揣进了怀里,匆匆走出门去。 我记下了王主任家的门牌号,快步来到湘江边上的一家小食品店,借电话拨打了120急救中心,报了门牌,然后撂下话筒悄然离去。 清晨,江边的雾气很大,皮肤湿漉漉的,我捧着紫檀木匣沿着岸边漫无目的走着,脑袋里仍旧是一团乱麻。 找了个石凳坐下,目光缓缓落在了木匣上。 “岳麓鬼索三千丈,缚鬼长沙百万家。”闻着淡淡的香烛烟火味道,细瞧这古朴遒劲的字体,岳道长曾说起过,这根“岳麓鬼索”是云麓宫镇观之宝,他临死时叮嘱着将此物送还虚足道长,这位虚足说不定也是位世外高人呢,或许能够解我心头之惑。 打定主意,我遂站起身来,一路直奔岳麓山而去。  云麓宫位于长沙市岳麓山顶峰,始建于明成化十四年(1478年),为吉简王就藩长沙时倡建,相传为道教七十二福地第二十三洞真虚福地。由于历代多次兴废,六百年沦丧浩劫,如今仅存二层重檐歇山顶殿堂一座。 “我想见虚足道长。”我对正在清扫石阶的一位小道士问道。 “施主,您是……”小道士的目光落在了我夹在腋下的紫檀木匣上,脸色遽变,遂转身扯起嗓子叫喊了起来。 大殿前后霎时间冲出了七八个道士,团团将我围住。 “这个木匣里装的是什么?”小道士眼睛发直,紧张的盯着我说道。 “哦,这是‘云麓鬼索’。”我镇定的回答道。 “云麓宫的镇观之宝怎么会在你的手上?”一个老道士上前一步警觉的问道。 “是你们道观里一位岳皂衣道长托我送还来的。”我解释道。 “岳皂衣?他人在哪儿?”老道士接着说道。 “他……他死了。”我鼻子蓦地一酸。 老道士眉头一皱,疑惑道:“死了?我先看看木匣。”说罢伸手将紫檀木匣接了过去,抽开盒盖,看见了那根纤细拴着小铜铃的鬼索,点了点头,面色遂缓和了下来。 “我想见虚足道长。”我说。 “你跟我来。”老道士前面带路,众道士簇拥着我朝着大殿走去。 殿内香烟缭绕,供奉着吕祖吕洞宾的塑像,有几位善男信女正跪在蒲团上顶礼膜拜着。绕到后殿,来到了一间耳房内,屋里陈设简陋,只有空荡荡的一张床。 “虚足观主下山去了,施主,如何称呼?”老道士客气的问道。 —奇—“皇甫小明。”我脱口而出,但随即便有些后悔了。 —书—“皇甫施主,你就在这里等吧,若有什么需要,请喊外面的道士。”老道士意味深长的微微一笑,吩咐其他道士将门反锁,把我给关了起来。 —网—“道长,你这是干什么?”我扒着门缝怒道。 老道士回转身来,严肃的说道:“皇甫施主,本宫镇观之宝‘鬼索’失踪已数日,如今施主携其上山,口称受人之托,谓岳皂衣已经死了,这其中甚是蹊跷,贫道不敢擅自作主,只有先请施主小憩,稍安勿躁,等候观主回来定夺。” “你们观主什么时候回来?”我气愤的说道。 “虚足观主闲云野鹤,仙踪不定,或许三两日,也可能十余日。”老道士淡淡的说道。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告你们!”我叫喊了起来,其实自己心虚之极,警察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道士们走开了,我懊丧的一头扎到了床上,兀自生起了闷气。 中午和晚上,道士们按时送来斋饭,我也没什么胃口,惟有胡乱的扒拉了几口了事。 入夜,山风吹动林梢“呜呜”作响,唉,也不知道120急救中心有没有到王主任家中去,那个丑婆娘真是怪可怜的,王主任一死,她的生活来源也就断绝了,世事总是难遂人意啊。 我摸出裸婴像来,默默地望着它。 自从在城隍庙买来这具雕像以后,身旁血光之灾便接连不断,难道真的是这小东西带来的吗?可它只不过是一具石化胎而已呀,是个无生命的物体,怎么可能如此的连环杀人呢?这在科学上完全解释不通。 石化胎齿间的血渍是哪儿来的?是被害者的血呢还是人石体内自行渗透出来的?或许不是血渍,而是它体内的某种红色化学物质?可那些十分逼真的梦境,却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是神经绷的太紧,产生了幻觉么。 化验……对,拿去化验,若能够证实它齿间的红色物质不是人血,那么就可以排除它的嫌疑了,以后拿去当做珍贵的人石卖掉或者干脆蒸熟吃了它也好。想到这儿,我的心情逐渐的开朗了起来。 第十九章 黎明时分,我正迷迷糊糊的和衣睡着,“吱嘎”一声,耳房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干瘪瘪的瘦老道士站立在了门口,面露微笑的看着我。 “贫道虚足。”老道士颌首道,声音十分浑厚。 我翻身下床,激动不已的说道:“虚足道长,可见到您啦,岳道长让我将‘岳麓鬼索’给您带回来了。” “听说岳皂衣死了?”虚足道长双目炯炯的盯着我道。 “是的。”想起岳道长的惨死,我内心深处又是一阵酸楚,泪水噙满了眼眶。 “孩子,说出来吧,贫道或许可以帮你。”虚足道长慈祥的对我柔声说道。 我的心中骤然一热,多日来的冤屈以及担惊受怕化作热泪涌出,连连呜咽了起来。 我断断续续的将自己如何与岳道长结识,以及发生在自己身旁的凶杀事件,如今身负“命案”在逃,南下老挝热带雨林查明生父真相,道长不幸惨死,尸骨成灰,遵遗命返回岳麓山云麓宫送还“鬼索”等事详细道来,最后还说了岳道长的隔壁邻居王主任之死一事。 虚足道长听罢,沉默了良久,最后缓缓说道:“那具石化胎在哪儿?可否交与贫道一观?” 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裸婴像,递到了虚足的手上。 虚足道长眉头紧锁,双目如炬,面色阴沉,他紧紧的盯着裸婴像许久,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 “道长,这石化胎,它是活的么?”我紧张的问道。 虚足道长凌厉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冷冷说道:“当然是活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顿感口干舌燥:“道长,您是说,它……它是个活物!是有生命的?” 虚足道长缓缓的点了点头,默默地说道:“石化胎也称‘人石’,胎儿死亡后滞留在母体腹腔中,软组织脱水钙质石化。一种是全石胎,胚囊及胎儿均钙化;还有一种极为罕见,叫做‘石壳胎’,仅仅胚囊表面钙化,内里组织器官依然还有生命迹象……” “有思维,有脑电图波!”我小心翼翼的插嘴道。 虚足道长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紧蹙起眉头来,自言自语道:“奇怪呀,石化的外壳是僵死的,它是根本无法自如活动的啊,即便是蠕动也不行,因此不太可能去杀人的。” 我咽了口吐沫,提醒道:“岳道长曾经书了张辰州符贴在石化胎身上,说是有脏东西吸附着……” “嗯。”虚足道长随口附和了一声。 “道长,我是从事文物工作的,听前辈们说起过,有些出土的古董文物身上,就有可能附着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我轻轻说道。 “哦,”虚足道长若有所思道:“你叫皇甫小明?” “是。”我回答。 “小明,岳皂衣家隔壁的王主任的死与这具石化胎有没有关系,我们需要对比一下两者的血型便知道了。”道长指着裸婴牙齿间的血渍思索着说道。 我赞同的点点头,其实自己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你先收好这石化胎,天亮后贫道便与你下山化验。”虚足道长将裸婴像交还到我手中,遂转身出了房门。 “道长,您法号‘虚足’是什么意思呢?”我望着他的背影问道。 “南岳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虚足道长说着径直去了。 天亮后,我随道长下了岳麓山。 虚足道长是省城道教协会的会长,交游甚广,很快便从公安局的一位法医那儿打听到了王主任的血型是A型,随后化验由石化胎齿间刮下来的血渍,看看两者血型是否是否吻合。 坐在化验室外长椅子上等待化验结果的时候,我向他问起了岳皂衣的身世。 “岳皂衣是半路出家的,原先靠云游卜卦算命为生,后来投身入云麓观中,贫道见他颇精于易数,无有家人,便允其入门。近年来,凡俗世间人心不古,物欲横流,岳皂衣也禁不住诱惑,经常私自下山,重操就业,赚些不义之财,违背教规,坏我观声誉,无奈而将其逐出云麓宫。”虚足道长解释道。 “可是,他算东西挺准的。”我小声嗫嚅道。 虚足道长点了点头,道:“天地之间,万物虽变化莫测,但均可通过易理推衍,钩深致远,唯变所适。自古以来,太乙神数、大六壬、奇门遁甲乃是《周易》中最为高深的三门学问。其中奇门遁甲明天时,晓地利,最为灵验。” “江湖上的算命批八字也是易学的一种么?算不算迷信呢?”我好奇的问道。 “它们都是易学的一些分支,四柱八字、紫微斗数、铁板神数、六爻梅花占卜等等。”虚足道长解释说道。 “皇甫小明的命就不好,自幼丧母,现在连生父真假都搞不清楚,唉……”我懊丧的叹息着说道。 “告诉贫道你的生辰八字。”虚足道长微微一笑道。 我此刻早已从心底里相信,面前的这位云麓宫观主定是位超过岳皂衣的世外高人,于是赶紧将自己的生辰年月日期说给了他。 虚足道长掐指盘算了片刻,微微笑道道:“小明,你的生辰八字怕是有误吧,贫道算下来,似乎与你的身世相悖呢。” 我愣了愣神儿,张嘴刚想要说话。 这时,那名高个子法医推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检验报告。 “虚足会长,那份干涸的血渍报告出来了,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血型,名为RH阴性AB型。”法医清晰地说道。 “恒河绿猴子!”我吃了一惊,随即脱口而出。 “怎么,你也知道‘恒河猕猴’?”法医诧异的目光望着我。 我尴尬的笑了笑,没有作答。 “RH阴性AB型血在黄种人中约占万分之三,难得一见,是印度恒河猕猴的血型。1940年,兰德斯坦纳和威纳将恒河猴的血液注入家兔体内后,得到一种免疫抗体,这种血清中的免疫抗体能凝集恒河猴的红细胞,因而便取恒河猴的英文字头“Rh”作为这种抗原的名称。”法医解释道。 “好,谢谢你的帮忙。”虚足道长客气的接过化验报告,扯着我匆匆的离开了化验室。 “道长,血型不对,这大概可以证明王主任不是被石化胎杀死的。”我并无十足把握的说道。 “恒河绿猴子……恒河绿猴子……”虚足道长仿佛根本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他的面色严肃之极,嘴里面在喃喃的嘀咕着。 “道长,您以前就知道‘恒河绿猴子’?”我疑惑的望着他说道。 虚足道长沉默了半晌,最终缓缓说道:“嗯,云麓宫旧志曾记载,明朝嘉靖年间,长沙城瘟疫过后,有鬼魅邪祟横行,李可经祖师爷以‘岳麓鬼索’助长沙太守孙复剿杀那些脏东西,故有‘岳麓鬼索三千丈,缚鬼长沙百万家’之传说,但是……” “但是什么?”我问道。 “有一邪灵之物,‘岳麓鬼索’也奈何不得。”虚足道长叹息着说。 “什么邪灵?”我好奇道。 “恒河绿猴子。”道长目光炯炯的盯着我说道。 “啊……”我吃了一惊,诧异的问道,“那猕猴不是说产自印度的么?况且,灵长类的动物又会有什么邪祟的呢?现在的动物园里,猕猴猩猩多得是。” 虚足道长摇了摇头,道:“据说,绿猴子是恒河猴的一种罕见的变异,身披绿毛,秃尾人面六指,嗜杀成性……” “你,你是说……六指?”我的脸色骤变,下意识的将右手背到了身后。 此刻,天空里一大片阴云飘来,冰凉的濛濛细雨落到了脖颈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第二十章 虚足道长对我微微一笑,语气和蔼的说道:“小明,别藏着了,贫道早已看见你的六指了。” 闻言,我的脸一红,伸出了右手掌,口中嗫嚅说道:“道长,皇甫家的遗传都是六指,本来我早就想去医院割掉的,听说世上六指畸形的人并不少。” “嗯,云麓宫旧志上面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若六指之人都是邪灵,岂不天下大乱矣?小明,你方才报给我的生辰八字如果无误,你父母应该还尚在人世。”虚足肯定的说道。 “真的?”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想,母亲是生我时难产去世的,王主任给接的生,他完全可以证实,而且年年清明我都去上坟。至于父亲,家中的那个驼背老爹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皇甫哲人,可是他对我比人家亲爹还要好。 “是家中的驼背老爹告诉我的,应该是准的。”我说道。 “小明,”道长的面色渐渐严肃起来,“你不觉得你的身世颇为蹊跷么?岳皂衣虽已逐出山门,但其毕竟曾是云麓宫中人,他为解开你的身世之谜而命丧印度支那雨林,贫道与你算是有缘,因此,想继续接着调查,你的意下如何呢?” 我点了点头,皇甫小明又何尝不想将自己的身世搞个明白呢? “贫道与你同行,见一见你家中的那个驼背老爹。”虚足道长说道。 “不行啊,我们那是个小县城,脸面都熟得很,况且公安局又在通缉我,一进城就会被逮到的。”我急忙分辩道。 虚足道长微微一笑,道:“贫道自有分寸,你且随我上山回宫。” 我犹豫了片刻,踌躇着说道:“我想再去王主任家看一看。”说心里话,我对那个身患残疾的丑婆娘不但好奇,而且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怜悯,想到她,心口处就会有一种微微发热的感觉。 “好吧,贫道陪你一起去。”虚足道长点点头。 沿着湘江边,不多时便已来到了那条窄窄的巷子前,路口聚集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看来都是些街坊邻居。 “真是奇怪啊,那个医生身体蛮结实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一个红脸老头诧异的说道。 “那个丑老太婆真是挺可怜的……”妇女们啧啧摇头,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透过院墙,望见王主任家的屋门上已经贴上了公安局的封条,院子里拉着一根黄色的警戒线,但警察们都已离去了。 “大妈,这屋里还有一个阿婆去哪儿了?”我问站在附近的一位老年妇女。 “听说是民政局福利院来人给接走了,唉,一个残疾老太婆,自己没法子生活下去啊。”那妇女独自叹息不已。 我望着那间破旧的砖房,了无生气的院落,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小明,旁边这间就是岳皂衣的家么?”虚足道长说道。 “是的。”我低声回答。 走入院子,进到了屋里,虚足道长默默地四周打量着,真的是简陋之极,家徒四壁。 “岳道长是一个很清苦的人啊。”虚足摇了摇头,口中默默地叹息着。 “可他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我眼中噙着泪水,睹物思人,哀伤袭上心头。 岳麓山云麓宫中,虚足道长向几名老道士交待些宫中事务,然后命人给我找来了一套普通道士装束。 “自明以来,道家服饰仍以簪、冠、巾、衣、裳、履,其中冠,为贵人所用;巾为士庶人所用。在道门内,冠为正式场合所用,平日则用巾,小明,你就戴这顶太阳巾吧,虽非正宗九巾之一,但外出遮阳倒是实用,两湖一带云游道人多用此巾。这套通裁直缀灰色常服和青布十方鞋及高筒白袜与你真的是十分相配,若有朝一日,你想出家,便来云麓宫吧,贫道收你为徒。”虚足道长意味深长的说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任凭道士们七手八脚的替我穿着了一番。 “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贫道想应该没人认得出来你了。”虚足道长颇为满意的打量着我说道。 是夜,岳麓山上,潇湘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我躺在云麓宫偏殿的床上,耳边听着雨滴敲打着梧桐树叶,久久无法入睡…… 儿时的旧宅,灶膛旁添着柴火的驼背老爹,我背着书包站在炉灶旁,默默地望着蒸着米饭的大铁锅,炊烟袅袅,静的像是一幅画。 老爹啊老爹,你究竟是谁呢? 次日清晨,我跟随着虚足道长离开了岳麓山云麓宫,在长沙汽车站乘上了前往湘西老家县城的长途客车。 濛濛细雨,淡淡的云烟,远处青山一抹黛色,我靠着车窗坐着,目光默默地望着窗外,一缕淡淡的乡愁涌上了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第二十一章 颠簸的长途汽车上,人们昏昏欲睡。 虽然离开不过数日,越是接近湘西,我的心情也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车窗外,山郭延绵起伏,青郁葱笼,溪水潺潺,田垅齐整秀碧,茂林修竹,山林间偶尔升腾起几缕袅袅炊烟。河岸边,一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正懒洋洋的打着瞌睡,任由水牛驮着他漫步,就像是一幅恬致的图画般。 “湖广熟而天下足”。身边响起虚足道长由衷的赞叹之声。 我未可置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据说,中国古时候两湖、两广的稻棉菽麦丰收了,天下的百姓可以饱暖无忧了。 湖南自古以来民风彪悍醇厚,书香温润,仁人贤达志存高远,因而名将良相、忠臣贤君亦层出不穷。一代谋士张良,激流勇退,隐居湘西北境内,老死大庸,墓葬张家界杨柳坡,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身上似乎在微微出汗,感觉皮肤上有些粘嗒嗒的。 我默默地望着河中的一艘乌篷船,有两名赤身短裤的船夫躬腰拉着纤绳,一步一喘,大汗淋漓。码头边的河埠头,几名村妇,正蹲在石阶上以芒槌劈劈啪啪地砧衣,裸露出她们嫰藕似的白臂膀,吸引着纤夫的目光。 公路盘旋而上,先起山势逶迤,远处可见峰峦起伏,莽莽苍苍;竹树山花撩眼,偶见层层梯田,寥落人家。入山深了,山路越盘越险,山势雄峻,千尺危崖耸立,斧劈刀削,几棵虬枝苍郁的古松,横于绝壁之上。一只血红色的山鹰在崖上盘旋,带有几分出世的冷漠,仿佛与我同病相怜一般。 此刻,身上内衣已经湿透了,眼眶发酸,瞌睡阵阵袭来。 “奇怪,山鹰怎么会是血红色的呢?”我口中不住的喃喃叨咕着。 “小明,你皮肤竟然在渗血!”身边的虚足道长发出了惊呼之声。 我无力的垂下眼去,瞥见了自己双手臂的毛孔中渗出了一层淡红色汗液…… “你的内衣已经染红了。”虚足道长一把掀开了我的衬衣,表情惊愕之极。 “我累了,很想睡觉。”我有气无力的对道长说道。 “小明,别睡,我们得马上去医院。”虚足道长急匆匆的说道。 连连几个哈欠,多日来疲惫的神经终于支持不住了,“老爹,小明还是回来了……”我脑中神志恍惚的望见了驼背老爹步履蹒跚的向我走来,紧接着便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不知多久,我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浓烈的来苏儿消毒水味道,同时耳边听到了压低了的交谈声。 “……据临床观察,病人的皮肤和粘膜有大面积的出血点,躯干和肩部伴有出现紫红色的斑丘疹,我们怀疑是感染了流行性出血热。”一个老成稳重的声音说着。 “出血热?医生,这不可能!”有人争辩道,这是虚足道长的声音。 “这是一种以急性发热伴有严重出血为主要表现的传染性疾病,经密切接触传播,传染性强,病死率极高,所以我们必须要将病人完全隔离,你是与他有过直接密切接触的人,因此也要隔离检查,同时医院已经上报,省城卫生防疫专家明天一早将从长沙赶到。”那医生口气紧张而严厉。 沉默了一会儿。 医生接着解释说道:“1967年秋,德国马尔堡、法兰克福和前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几家疫苗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因在实验中接触一批从乌干达运来的非洲绿猴后,同时爆发了一种严重的出血热。马尔堡疫苗研究所首次从上述患者的血液和组织细胞中分离出一种新病毒,因而命名为马尔堡病毒,其所致的疾病称为‘马尔堡出血热’。感染病毒的非人灵长类动物和病人为主要传染源,通常先由被感染的非人灵长类动物(如绿猴)将病毒传染给人,然后再由病人传染给其他健康人,人类不是病毒自然循环中的一部分,只是偶然被感染,此种病毒在自然界中的储存宿主目前还尚不清楚。在非洲疫区,因葬礼时接触病人尸体,近年来曾多次发生本病的集中暴发。唔,虚足会长,你是否知道,这位病人可曾接触过病死的动物或者人的尸体,以及血液、分泌物、排泄物、呕吐物等等呢?”医生郑重其事的说道。 “难道皮肤出血就一定是流行性出血热么?”虚足道长反驳道。 医生继续说着:“出血热的潜伏期一般为3~9天,长的可超过2周,起病急,多于发病数小时后体温迅速上升至40℃以上,为稽留热或弛张热,伴有畏寒、出汗,持续3~4天后体温下降,在第12~14天再次上升。伴乏力、全身肌肉酸痛、剧烈头痛及表情淡漠等毒血症症状。通常于发病后的第4天开始有程度不等的出血,表现为皮肤、黏膜出血,以及鼻、牙龈出血,甚至呕血、便血和血尿,严重者多脏器出血,发生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及失血性休克,而出血则是本病的最主要的症状,病程为14~16天,患者多于发病后的第6~9天死亡。”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医生,我没有接触过病死的动物或者是人……可是却没能发出声来。 “皇甫小明患的绝不是出血热!”虚足道长断然道,接着又说,“况且他这几天也没有发过高烧。” 医生似乎摇了摇头,踌躇着说道:“虚足会长,那依你所见,病人患的是什么病呢?” “他没有患病。”道长冷笑道。 “没有病?”那医生诧异的问道。 “他只是中了降头。”道长鼻子轻轻的哼了一声。 “哈哈……”医生竟然忍俊不止,笑出了声来,“降头?当今还有人相信这种迷信的巫术传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虚足道长若有所思的说道。 医生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了。 “小明,你醒了吧?”耳边传来虚足道长匆忙的话音,他原来已经发现了。 我疲惫的睁开了眼睛,张了张嘴,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你是说降头?东南亚的降头术么?” 虚足道长表情沉重的点了点头,叹息着说道:“贫道也只是推测……” 门开了,走进来两名年轻力壮的男医师,身后跟着几名女护士,都穿着全套的白色防护服。 “院里指示,需要马上对你们进行为期21天的隔离治疗。”其中一人冷冰冰的说道。 虚足道长一伸手,道:“不,是你们医院搞错了……” 那两名医师不由分说的拽住了虚足道长的两臂,用力向其背后扭去。 虚足道长冷笑了一声,双臂微振,挣脱了束缚,轻拍一下我的手臂,对医护人员平静的说道:“请你们放尊重些。” 女护士们将我抬到推车上,然后沿着走廊前行,最后转入到后花园,推进一间窗口安有铁栅的红砖平房内,紧挨着太平间。 漆黑的天空,见不到一丝月光,原来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隔离房内电灯昏暗,消毒水的味道更浓,墙皮脱落,潮湿并阴冷。 我被抬上了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病床,护士盖好被子后,匆匆离开了隔离房,“明早会有人送饭来。”那医生说罢,“咣当”一声响,铁门锁上了。 “道长,是我连累你了。”我愧疚的说了声,气息十分微弱。 虚足道长沉默了良久,然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轻轻说道:“小明,以你先前的描述,一定是在老挝中的降头,贫道推测,或许问题就出在了那座皇甫哲人的坟墓里。” “啊……”我紧张的望着道长。 “当年尸体葬入墓穴之时,曾经被人做了手脚。”道长思忖着说道。 “那墓穴里面下了……降头?”我惊讶的问道。 道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东南亚降头术源于中国苗疆的毒蛊,种类繁多,不过,能够将毒性保持三十年以上,开棺伤人,实属罕见,或许是一种极阴毒的‘尸蛊’。” “尸蛊?”我更加惊愕了。 我是湘西人,自然知道旧时家乡的三大古迷——放蛊、赶尸和辰州符,据说“赶尸”的早已经绝迹,放蛊则在苗疆民间还有存在,但那也只是传说而已,未有人亲眼所见,至于辰州符,岳道长倒是使用过,好像也并有没多大的用处。 “蛊,是一种人工培养而成的毒虫,放蛊是苗疆自古遗传下来的巫术。宋代的郑樵在《通志》中记载‘造蛊之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为蛊’,蛊大致分为情蛊、怕蛊和恨蛊三类,其中恨蛊最为阴毒,也称作‘降头’。”虚足道长解释道。 “道长,你懂得蛊?”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道长摇了摇头,叹息道:“苗疆的蛊术传女不传男,称之为‘草鬼婆’,贫道亦只是耳闻而已,惭愧之至。” “哦。”我颇有些失望。 “小明,我们天亮前必须离开这里,前往苗疆,也许在那儿能够找到救治的方法。”道长沉思道。 我感激的望了望道长,然后瞅着紧闭的铁门和镶着铁栅的窗户,不无失望的说道:“可是我们已经被困住了。” 虚足道长走到窗户前,凝神听了听,然后双手抓住拇指粗的铁栅,双臂缓缓用力,慢慢的将铁条拗弯…… 比我那驼背老爹力气还大,我心里面想着。 弯曲的铁栅悄无声息的一根根拔了出来,然后道长轻轻的推开窗户,探头四下里望了望,默默地走到床前将我一把抱起,自窗口一跃而出,落在了隔离房外面的草坪上。 “小明,抓紧贫道。”他俯在我耳边急匆匆说着,随即迈开了大步疾行。 “喂,什么人?站住!”寂静的夜空里传来了医生的断喝声。 道长更不答话,斜刺里奔着西北方向而去。 虚足不愧是道家高手,怀中抱着一个人竟也能奔跑如飞,况且其年事已高。 天空阴沉沉的,渐次落下雨滴来,冰凉凉打在我的脸上,令人清醒了少许。 “道长,我们真的去苗疆?”我口干舌燥,沙哑着声音问道。 道长脚步未缓,口中气息平和,放眼望着黑沉沉的武陵山脉,点头说道:“过去湘西苗疆多有养蛊人家,定然有人识得破解这降头术。” 第二十二章 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已微微放亮,但天空中仍是细雨绵绵,朦朦胧胧的山谷之中隐约升腾起团团白雾,翠峰若隐若现。又约摸行了数里,远见山脚下一座横跨溪涧的石砌拱桥,清澈的溪流,穿桥潺潺流淌着。桥下涧边以东,座落着三间吊脚竹楼,背山悬涧而筑,离世独居,颇有几分桃源人家的遗风,立于斜风细雨之中,楚楚有致,古意盎然。 雨渐渐大了,我俩浑身上下衣裳早已湿透,道长转手将我负于身后,踩着泥泞的山间小路,绕过了几畦青幽幽的菜地,来到了涧边吊脚楼前。屋前散落着几簇翠色的凤尾竹,庭前小径与竹楼灰色布瓦上生长着些鲜绿的青苔,竹篱围起的苗圃内生长着几株硕大白色伞盖的野蘑菇。 奇怪,竟然有人种植“致命白毒伞”,我认得这是湘西深山中的一种毒覃,毒性刚烈,据说误食无药能治。 狗吠声骤起,屋内转出个头缠斜十字黑布帕、一袭对襟蓝褂,生就满脸皱纹的老头,悄无声息的站立在了屋檐下,隔着朦朦雨丝默默地望着我俩。 “阿郎,我们途径此地,不巧遇雨,可否暂避一时?”虚足道长见老者与自己年纪相若,便称其为“阿郎”,这是湘西苗家对陌生平辈男人的称谓。 老人点了下头,示意我们进屋。 苗疆向来忠厚好客,虽然生活较为清苦,但对客人一秉至诚。如有客人来家,不论常来或初到,一定要千方百计以酒肉相待,绝不可少。 一盘烟熏腊肉,一碗酸豆角,还有门前溪涧里叫不上名字的小鱼炒的红辣椒,一股脑儿的摆上了桌子。 “道长,喝碗酒暖暖身子在走吧。”老人干枯的双手颤颤巍巍的捧出来一只瓦坛,默默地往粗瓷大碗中斟着浊白色的米酒。 虚足道长也不客气,身着湿漉漉的道袍,捧起了大碗一饮而尽。 老人瞥了我一眼,口中颇为奇怪的“唔”了一声。 道长锐利的目光闻言直射了过去。 “‘得那’生病了?”老人嘴里面嘟囔着,‘得那’是苗家长辈对幼辈的称呼。 此刻,我粘在皮肤上的衣服已被血染,呈淡红色。 “是的,”道长平静的说道,“阿郎,苗疆可有人会解降头?” 老人惊奇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悲凉,半晌,沉重的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如今苗疆哪儿还有人懂蛊啊,何况还是个‘尸降’。” 虚足道长闻言精神一振,忙道:“阿郎既然一眼看出是‘尸降’,想必是位隐居的高人了,不知可否出手救救这孩子?” 老人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不瞒道长说,我石惹家虽是世代相传的苗医,对放蛊也略知一二,但‘尸降’却非一般的恨蛊,端的是厉害无比,无解。” “哦,阿郎原来是位苗医,失敬了,”虚足道长合掌施礼,然后平静的说道,“石惹师傅,‘尸降’难道真的是无法可解么?” 老人凝视着虚足,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下降的人可解。” “可这是三十年前下在坟墓中的降,那位降头师也已经死了……”虚足道长无奈的望着他说道。 老人摇着头,回眸望了我一眼,“除非……”他的目光中显露出了一丝怜悯之色。 道长焦灼的盯着石惹,等待着老人继续说下去。   尺子,我在天涯发了个贴子,但是还没得到我要的答案。想起尺子你博学多才,重要的是你人又好,所以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你请教下? 就是本命年穿的衣服颜色是不管什么人本命年都穿大红还是根据每个人五行所缺来选择穿衣服的颜色啊?比如说缺木者穿绿,缺火者穿红,缺水者穿黑白? 期待尺子的回答,感激不尽ing! 尺子陋见:根据五行所缺选择为好,如命中用神缺什么,以姓名、工作性质、居住方位,着装等来平衡,取其中庸,平安河蟹就是福嘛,哈哈,一管之见,仅供参考。举例:二十年前,香港巨商胡某生意不顺,命中缺水,台湾风水大师夏荆山让其在所居别墅之上建一巨大水箱,果然不久接到国内数条高速公路订单,一举翻身。 就在这时,房门外突然传来了狗吠声。 “有生人来了。”石惹向门口走去,嘴里叨咕着。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处而来,“喂,石惹,有没有见到一老一少两个人经过这里?”有人高声问话,语气颇不客气。 石惹老人没有答腔。 “听着,那老头是一个穿道袍的道士,身旁的年轻人则是个传染病人,十分的危险,千万不要进行接触。”听话音很像那位医生。 虚足道长躲藏在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瞄着,脸色登时严肃了起来。 “小明别吱声,外面跟着有警察。”道长小声告诫道。 “没有看见。”石惹低沉的声音。 “石惹,那两个人可是逃犯,若是发现他们经过这里,你要马上通知所里,知道吗?”带队的警官说道,语气极为严厉。 石惹犹豫了一下,随即回答说道:“知道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石惹老人回到了屋子里。 “你们是逃犯?”他表情诧异的问道。 虚足道长思索着望着石惹,片刻,轻声答道:“不是。”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凝视着我,然后默默的说道:“听说过白毒伞么?” 虚足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就是您家园子里的那些白色野蘑菇么?” “正是,白毒伞原本生长在深山黧蒴树荫之下,与其树根相连,毒性刚烈,伤人肝、肾和大脑,无药可医。据说此毒伞菌丝若恰遇土中埋有人尸,便会植入其肉体而[奇]发生变异,菌株通[书]体乌黑,散发的味[网]道恶臭如腐尸,世所罕见,苗医称作‘腐尸覃’。此覃须于夜间采摘,天亮前以水煎服食之,以毒攻毒,可解尸降,切记,必须日落后采摘,日出前服用,否则非但解不了尸降,反而有害。”石惹老人解释说道。 “如此说来,此腐尸覃确是罕见,岂不难觅之极?”虚足道长颇为沮丧的说道。 石惹未可置否,思索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借母溪,就在阮陵、大庸和永顺三县的交界处,此去有五十余里山路,我早年的时候在那儿见到过。” “借母溪?”虚足道长沉思道,“好,石惹师傅,我们即刻就去借母溪。” “道长,”石惹老人踌躇着,摇了摇头道,“据说尸降俗称‘七日降’,中降后共发作三次,这孩子头道已经发作过了,皮下渗血为粉红色,三日后第二次发作,血呈鲜红色,再一日便是最后一次发作,血则变为黑色,即时气绝身亡。” “多谢石惹师傅指点。”虚足道长迅速的扒拉几口饭菜,然后站起身来说着,目光不经意的瞟了眼内室紧闭着的竹门。 借母溪位于沅陵县明溪口镇境内,与永顺、大庸交界,是一条狭长的原始森林沟谷。谷内层峦叠翠,沟壑纵横,古木参天,岚雾飘绕。据资料记载,此地属古老地层,海拔一千余米,岩溶地貌十分发育,孤峰、石芽、石林、石墙、溶洞大量存在,景色奇特。 “那里人烟稀少,植物多样,听闻是古往今来苗寨巫医采药之所在。”山路上,虚足道长边行边介绍着借母溪。 “道长,我要是死了,您能去我家一趟么?告诉驼背老爹。”我的眼眶发酸。 虚足道长面色一板,责备道:“小明,你的命造虽多舛,但绝不至于现在就会死去的,你放心,贫道自有办法。” 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泪水就快溢出。 “本地的警察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们了?”我伏在道长的背上岔开话题说道。 “想必是贫道曾漏嘴说出了你的名字,”道长回忆着说道,“隔离病人逃走了,医院方面无力追捕,便会向警方报案,而这里的公安局肯定也接到了皇甫小明的通缉令,所以才追踪上来了。” “唉……”我长叹一声,心里想着,这一切都是自打拥有了那具鬼婴石化胎开始的,那家伙肯定是个极邪门的东西。 “借母溪古时候并不叫借母溪,而是称‘寄母溪’,相传曾经有一孝子,为避祸而将慈母背负至此,隐居于深山老林之中,相依为命。但此地蛮荒闭塞,杳无人烟,没有女子愿下嫁到这荒僻之地来,孝子拗不过母亲,为延续香火,只好向谷外人家借来母亲为其生养子嗣,妇女生下孩子后便离开,因此孩子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何许人,所以称之为‘借母溪’。”道长一面走着,边解释着。 “您去过借母溪么?”我问道。 “没有,只是听闻过。”道长眺望着朦胧雨雾中的武陵山脉,眉头紧锁道。白雾在山谷间漫无目的的游荡着,树林越发的茂密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又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醒来时,四周黑寂寂的,天空中乌云已尽数散去,繁星点点,惟有一抹清凉的月光洒落在了山林间。 “我睡了很久?”我躺在一株老樟树下,疲惫的开口说道。 月色如水,虚足道长清瘦的面颊侧影,他眉头紧锁,凝视着苍穹,仿佛一尊石雕般。 “唔,你醒啦。”道长转过头来。 “道长,你在想什么?”我问道。 “石惹似乎对我们隐瞒了什么。”道长若有所思的自语道。 “隐瞒?”我诧异不已。 “嗯,”道长沉吟着,“那个竹门的后面,贫道分明看见了一个人的衣角。” “啊……”我吃了一惊,“内屋里有人?” “嗤……别做声。”道长突然悄声说着,随即抱起我悄悄地隐藏在了一簇浓密的灌木后面。 片刻,林间小路上便传来了窸窸窣窣枯叶踩踏的脚步声。 我伏在道长背上,伸手轻轻的拨开灌木枝叶,吃惊的望着月光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个头戴青布帽、身着黑色长衫,腰上扎着条黑腰带,骨骼清癯的老头在月光下款款而来,身后默默的跟着个人,黑色的斗篷裹住身躯,脑袋上一顶高筒毡帽,面色惨白呆滞,竟然还闭着双目…… “哈哈,石惹师傅,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啊?”虚足道长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音质刺耳。 黑衣老者蓦地一怔,止住了脚步,手中的一面小阴锣轻吟了一声,身后那怪异之人闻之浑身一哆嗦,随即笔直的站立住了。 “唉,还是碰上了……”石惹支吾道。 虚足将我放在地上,然后走出灌木丛,站在了月光下,平静的望了一眼石惹身后之人,嘿嘿道:“石惹师傅原来是位‘赶脚师傅’。” 我手拨开灌木,瞪大了眼睛,呆呆的望着月光下的黑袍人,惊讶的合不拢嘴巴,难道此人竟然是一具尸体? “他是省城里人,家里不想其火化,所以我带他回老家去。”石惹颇为尴尬的解释说道。 “他真的是一个死人?”我禁不住的走出灌木,来到黑袍人面前,借着清凉的月光,好奇的打量了起来,湘西赶尸已经绝迹数十年了,想不到今夜竟能亲眼得见。 我是一名文物工作者,对家乡的古老风俗与传说并不陌生,自古以来,湘西沅江上游的沅陵、泸溪、辰奚、叙浦一带都是高山深谷,非但官塘大路没有,山道亦是十分的崎岖难行。如果有人客死异乡,无法运回棺材回故乡安葬,唯一的办法,便是请赶尸匠带死人走回家。赶尸的地域范围往北只到朗州(常德),不能过洞庭湖的,向东到靖州,向西不过涪州和巫州,若向西南则可达云南和贵州了。 被誉为“中国乡土文学之父”,有着苗族血统的作家沈从文曾在他的一篇文章里如此描述湘西赶尸:“经过辰州(今沅陵),那地方出辰砂,且有人会赶尸。若眼福好,必有机会看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车近身时,还知道避让在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样……”沈先生是我们家乡出去的名人,著述严谨,他说有就肯定是有的。 循着月光看上去,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苍白而无血色,双目紧闭,胡须剃得溜光,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我伸手到其鼻下探了探,果然已无任何气息。 “听闻赶尸源自苗医,看来确实不假啊。”虚足道长感慨道。 石惹尴尬的咧了咧嘴,遂解释说道:“赶尸术原本是祝由科旁支,湘西古时为楚国疆域,‘巫’即是从此地发源的。” “石惹师傅,贫道也是头一回见赶尸,你是如何做到令死尸走路的呢?”道长疑惑的问道。 石惹顿了顿,最后还是道出:“走脚法师要用辰砂,也就是朱砂,当以湘西辰州沅陵出产的为上,涂抹于尸体的脑门、背心、心窝、手心和脚心七处以镇七魄,填入耳鼻口以封三魂,施辰州符咒,尸体自然便会站起并行走了。” 虚足点点头,兀自怅然不已:“道,可道,非常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矣……”他转过话题,不解的询问,“贫道清早便已上路,石惹师傅走脚昼伏夜行,何以追得上?” “道长不晓得此地路径,何况背负着一个病人,此地离家不过是二十余里而已。”石惹解释说道。 虚足闻言叹息道:“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道长,天光前可顺路送你们一程。”石惹说道。 石惹师傅默默的走在头里,身后亦步亦趋的紧随着那具死尸,道长依旧将我负于背上,跟在了后面。 月色朦胧,山林静谧,清冷的月光洒在这一队夜行人身上,显得无比的怪异。 我伏在道长肩头,眼睛盯着前面的那具行走的尸体,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最后困劲儿袭来,便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再次醒转时,天色已微微放亮,耳边传来鸟儿的恬噪声。 晨曦中,一道道石灰岩与白云岩形成带状的陡崖,如同延绵不尽的石头长城般。崖下生长着许多粗大的阔叶乔木林,树高达20余米,一人抱粗,树皮呈灰褐色,倒卵状的叶子,生有银灰色鳞秕疏毛。 “这便是深山黧蒴树了,翻过前面山崖,就到了借母溪。”石惹师傅低沉的声音,轻轻敲了声阴锣,队伍停了下来。 “多谢石惹师傅相助。”虚足道长由衷的感激道。 石惹手指着山崖下面的一个小山洞,说道:“如今湘西已经没有了‘死尸客店’,白天只有暂时栖身在这里,日落后再上路。”老人顿了顿,又叮嘱道,“道长,这孩子渗出黑汗,便断然无救了,你们赶紧去吧。” “那么,石惹师傅,贫道就此别过,日后若有为难之事,可来岳麓山云麓宫,贫道定当尽力。”虚足拱手施礼道。 石惹老人没有答话,叹息着带领那具死尸走入了山洞。 “江湖人重义,如今已是不多见了。”虚足道长唏嘘道,然后背负着我,直奔崖上而去。 待到崖顶,清晨的一缕阳光已经直射过来,举目望去,好一处空山幽谷啊……但见峰峦叠翠,林密峡深,鸟鸣瞅瞅,不绝于耳,溪流潺潺,雾气蔼蔼,恍若仙境一般。 “真是个修行的好去处啊。”道长赞叹不已。 但愿找得到“腐尸覃”……我想。 就在这时,耳边隐约传来了急促的狗吠之声。 “这里杳无人烟,怎么会有狗叫呢?”我疑惑不解的说道。 道长的脸色骤然间变得严肃起来,眉头蹙起,急转身回望崖下,我也将目光投向了陡崖那边的岩洞。 透过树枝空隙,我看见了好些个持枪荷弹的武警正聚集在了石惹师傅寄宿的那个小山洞前,两条黑褐色的大狼狗凶神恶煞般的对着洞孔狂吠着…… 虚足道长叹一声道:“石惹师傅有麻烦了,事皆因你我而起,贫道岂能坐视?看来只有贫道出面,才可将那些追捕我们的警察引走,小明,贫道若是一时回不来,你要自己去找‘腐尸覃’,尽快解去尸降,万万不可耽搁,知道么?” “知道了。”我心中一热,眼噙泪水,从小到大,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江湖中人的这种侠肝义胆。 “来,孩子,把这根‘鬼索’戴在腰间。”道长自怀里掏出那根系着小铜铃的朱红色小绳子,解开了我的上衣,并将其缠绕在了我的腰间。 虚足道长慈祥的目光最后瞥了我一眼,随即身子一纵,身影消失在了莽莽的原始密林之中。 第二十四章 我吃力的攀上一株马尾松,透过茂密的针叶,紧张的注视着崖下。 远远的望见那两只狼狗咆哮着冲进了小山洞,将那具黑袍死尸横着拖了出来,并不停地撕扯着。石惹老人舞动着双手,竭力在辩解着什么,然后扑倒在尸体的身上,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和护佑着。 我知道,保全那具死尸代表着一种商业诚信和江湖上的道义,尸体本身并无任何反抗能力,会被恶狗扯碎的,无法向死者亲属交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狼狗突然松开了嘴巴,掉头朝着山崖对面嚎叫了起来,武警士兵持械警觉的望向了树林内。 道长自林中走出行至山洞前,伏在死尸身上的石惹老人抬起头来,惊讶的望着虚足。 由于距离太远,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道长似乎在与士兵们争辩着什么。这时,有名警察上前,晃动着一付亮晶晶的手铐,想强行铐住道长。 虚足此刻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应,他甩开了那名警察,转身朝着树林中跑去…… 那警察与士兵们愣了一下,随即蜂拥追了上去。 道长奔逃的速度并不快,明显的是想要引开那些人,否则以其深厚的功力,几个跳跃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洞前,石惹师傅抱起了地上躺着的黑袍死尸,径直走入洞中,那尸体是见不得阳光的。临进洞之际,老人回过头来,远远的遥望了崖上一眼。 我爬下了树,如今寻找“腐尸覃”,只有靠自己了。眼望着雾气沼沼、幽深静谧的借母溪,我慢慢的攀着树藤溜进了峡谷,也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枪声,清脆而凌乱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着,那是道长逃跑的方向…… 我的眼眶湿润了,心中默默地祈祷着,道长千万别出事。 清澈的溪水,可见小鱼儿在游动,还有一群黑色的蝌蚪,晃动着尖尖的尾巴追逐嬉戏着。我掬起一捧凉冰冰的山泉水,甜甜的,甚是爽口。无意间望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尖削的两颊,竟然消瘦了许多。 今天是尸降头次发作后的第二天,按石惹师傅所说,明日便会有第二次发作了,毛孔将有鲜红的血汗渗出,然后再过一天,一旦流出来黑汗,皇甫小明就死定了。 我脱去了身上的衣服,撩起溪水狠狠地擦洗着周身上下那些淡红色的汗渍。尸降,尸蛊……坟墓中的皇甫哲人,无论你是否我的父亲,干嘛死了以后还要害人呢? 口袋里硬邦邦的,那是裸婴石化胎,我伸手掏了出来。 裸婴雕像静静地躺在掌心里,两只黑黑的瞳仁依旧是茫然的望着我……这东西肯定是个不祥之物,自从见到它以后,始终就祸事不断。好吧,不管是婴儿石化胎也好,或是什么脏东西附体也罢,皇甫小明再也不需要你了……于是手一扬,“噗通”一声,将其远远的抛进了溪水里。 最后,我将浑身上下所有的衣服都漂洗干净,挂在了溪水边的树枝上晾晒起来,随即身子一软,疲惫的躺在了草地上。 唉,反正也没有几天活头了,生死凭命由天罢了。 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裸露的肌肤上,温柔而惬意,一阵倦意袭来,我又睡了过去。 “孩子,醒醒……”耳边响起了急促的话音,钻进了耳鼓中。 我蓦地醒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原来是石惹师傅。 “孩子,走,老爹带你去找‘腐尸覃’。”老人说道。 “老爹,道长他呢?我听见了枪声。”我焦急的询问道。 “唉,道长是好人啊,”石惹叹息着,“他为了帮我,只身犯险引开了那些人,吉人自有天相,孩子,你放心吧。” “老爹,您来了,可那具尸体呢?”我又问道。 “我已经把他藏起来了。”老爹回答。 “那些警犬鼻子可灵了……”我有些担心,感觉到那尸体挺可怜的,也许是自己也快要死了,同病相怜吧。 “牠们这回嗅不到了,走吧,找到腐尸覃,也算是老爹我回报道长的一份情意吧。”石惹师傅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转身去取晾在树枝上面的衣服。 我一骨碌爬起来,脚下却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望去,是那具裸婴石化胎……奇怪,我怎么记得好像已经把他扔进溪水里了呢? 我默默地穿上了衣服,伸手拾起雕像重新揣进了口袋里,心中仍旧不住的嘀咕着,也许是自己记错了。 借母溪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越往深处走,林木越是茂密,高大的黧蒴树遮天蔽日,树根上生满了绿色的青苔,空气中弥散着潮湿气。 “老爹,您说过,腐尸覃是寄生在尸体上的一种菌类,这里蛮荒偏僻,没有人烟,可能不会有人埋尸于此吧。”我走在林间小道上,一面小心的提醒说道。 石惹点了点头,说道:“借母溪山高林密,是沅江上游通往云贵的必经之路,前后没有村庄,所以过去赶尸人必定在这里歇脚。凡走脚师傅突然暴病身亡,途经此地的赶尸匠们便会将他们就地掩埋,道里称之为‘走脚冢’。” “哦,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吧?这些人的尸身早已腐烂,还能生长出‘腐尸覃’来了么?”我又提问道。 石惹师傅解释道:“‘腐尸覃’与普通菌类不同,一旦其根须生成,母株便不会死亡,生生不息。” 我放下心来,继续问道:“老爹,您知道‘走脚冢’的所在?” 石惹颌首,“嗯,但愿那些毒菌还在。” 草丛里突然窜出两只灰色的野兔,吃惊的望着我俩,然后落荒而逃。 小兔子采野蘑菇……记得小时候的课文里有过。 山道崎岖难行,我气喘吁吁的跟着石惹老人,有几次是在走不动了,老人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着。 “孩子,你闻到了么?”石惹师傅突然说道。 “闻……闻到什么?”我喘息道。 “臭味儿,如同腐肉一般。”老人兴奋的说道。 我使劲儿的嗅着鼻子,果然,一股淡淡的肉腥气飘进了鼻孔中。 “这就是‘腐尸覃’的气味儿,‘走脚冢’就要到了。”石惹师傅说着加快了脚步。 我的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起来,一溜儿小跑的追上了老人家。 第二十五章 这是一片幽深的黧蒴树林,林中光线暗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肉般的臭味儿,耳边听到一阵“嗡嗡”的嘈杂声,可以看见前面有成团的绿头苍蝇在飞舞着,个头奇大,翅膀扇动的声音格外响亮。 “好奇怪的苍蝇啊。”我惊异的说道。 “嗯,牠们是‘腐尸覃’的守护神。”石惹师傅回答。 “守护神?”我更加诧异了。 “林中有些动物和虫子喜食菌类,像野兔啊,小的如蚂蚁等等,这些苍蝇守护着‘腐尸覃’,免遭侵害。”石惹解释说道。 “那牠们会攻击我们么?”我流露出一丝担心,当然小小的苍蝇何惧之有? 石惹老人微微一笑,道:“晚上捆个火把熏熏就可以了。” 夕阳西下,林中透下一缕阳光,照在了荒芜的土包上,这是一座赶脚人的坟。树林中阴暗潮湿,坟包上面生着青苔,其上长着一个拳头大的绿色扇状物体,反射着绿莹莹的光,如宝石一般。 “对了,那就是‘腐尸覃’。”石惹老人默默地望着当年赶尸人的墓冢,嘴里叹息着。 我好奇的盯着,终于慢慢的看清了,那的确是一株蘑菇,上面密密麻麻的落满了绿头大苍蝇,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晶莹的翠绿色。 “我看见了……”我喃喃说道。 “先不要过去,等到太阳落山才能采摘,”石惹伸手拦住了我,“你等在这里,我去折点松枝做个火把。” 老人走开了,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夕阳就要落下,树林中已经慢慢的弥散着朦胧的雾霭。 我的生命有救了,一种酸酸的感觉从心底里油然而生,是淡淡的忧伤,或许是乡愁。我想起了简朴温馨的家、香脆的臭豆腐,还有驼背老爹…… 我累了,哪儿都不想去了,皇甫哲人也好,连体鬼婴也罢,道长,小明只想过回到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 石惹师傅终于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捆新鲜的松枝,他熟练的扎起了一支火把,“孩子,太阳落山了,我们可以摘蘑菇了。” 老人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皮袋,袋上还镶嵌着几颗绿色的玛瑙和一弯有着图案的钢条,“赶脚人还是喜欢用火镰。”他嘴里一面叨咕着,自袋里取出火石与艾绒,猛擦几下后点燃了艾绒。 一股青烟冒起,多脂的松树枝“腾”的燃烧起来了,浓烟中夹杂着松油的香气,老人举着火把,来到“走脚冢”钱,面对着土坟包,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说“打扰前辈了……”云云。 呛人的烟雾笼罩在坟包上,“嗡”的一声,绿头蝇们一哄而散,露出了“腐尸覃”的真面目。 这是一株黑色的蘑菇,拳头般大小,半球型的伞盖呈乌黑色,伞柄有手指头粗细,网状的伞褶内发散着阵阵恶臭。 石惹师傅上前,手抓住伞柄,轻轻的摘下了“腐尸覃”,小心翼翼的捧到了我的面前:“孩子,揣好了,这是唯一的一株,来年才会有新的覃生出呢,这小东西能救你的命。” 扑面而来的恶臭令人作呕,“好臭啊……”我接过腐尸覃,肺内屏着气说道。 老人微微一笑,“良药苦口,以毒攻毒,切记一定要在黎明前服下。” 我点了点头。 “走,老爹带你去借母渡,还要走十里山路,我认识那儿的人家,可以煎药。”石惹老人说道。 借母渡是沅江与酉水溪之间的村庄,聚居的大都是苗族人,村东有一条县道经过,通长途汽车。 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我们赶到了借母渡。 村庄里的人们已经睡了,看不到一丝灯火。 沿着沙石路走近村子时,有夜狗发现了生人,随即“汪汪”的狂吠起来。 石惹上前敲着路边一户人家的木门,须臾屋内掌起了油灯。 “哦,原来是石惹医生啊。”开门的老阿婆认出了石惹。 “婆婆,这孩子病了,想在你这儿煎壶药。”石惹说道。 “当然可以,快请进来,饿了吧,我去拿粑粑来吃。”老阿婆热情的招呼着。 “不啦,我还有事要办,这孩子就交给婆婆,等他身子好了再走吧。”石惹婉言谢绝了,我知道,他老人家还要继续连夜赶尸。 告别了石惹师傅,我随着阿婆进了屋。 “孩子,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呢?”老婆婆嗅了嗅鼻子,惊异的问道。 我苦笑着自怀里取出了那株“腐尸覃”,不好意思的说道:“婆婆,是这药蘑菇的臭味儿。” “哦,”老婆婆关切的说道:“孩子,你得了什么病?” “中了蛊毒。”我回答道。 “蛊?”婆婆的眉毛扬了起来,“怪事,这害人的东西,好多年以前就没有啦。” “婆婆,我饿了。”我岔开了话题,而且也真的是饥肠辘辘。 老阿婆端上来一些蒿菜粑粑,这是用糯米、黏米和白蒿为原料,包上剁椒肉丁再以桐树叶扎紧蒸熟的湘西小吃,又糯又香、色泽嫩绿和柔软哄口,我一口气吃了七八只。 阿婆取来土陶药壶,装满了水后架在柴火上煮,我小心翼翼的将“腐尸覃”放进壶水中。 “要煎半个多钟呢。”阿婆对我说道。 浓烈的臭味儿混合着水蒸气在屋里弥漫着,令我想起了城隍庙前的臭豆腐,唉,人生世间真的是变幻莫测啊。 眼下虚足道长也不知怎样了?公安局不会找我那驼背老爹的吧?另外,文物管理处的苏主任肯定气坏了,没准儿连我的饭碗也要搞砸了……我坐在药壶旁边的小凳子上,脑袋里不住的胡思乱想着,随着药壶咕嘟嘟的沸腾声,那腐尸般的臭味儿渐渐消散了。 “哦,孩子,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了,赶紧趁热喝吧。”老阿婆用勺子在药壶里搅了搅,“腐尸覃”已经煮化了,于是拿来一只粗瓷大碗,端起药壶,轻轻的将药水倒入。 我目光望着大碗,药水是黑色的,像墨汁一样,有股淡淡的腥气。 我感激的望了阿婆一眼,双手去端药碗…… “汪汪汪!”房前突如其来的狗吠声吓了我一跳,扭头望去,门倒撞了开来,几名持枪的武警士兵闯了进来,走在头里的是位瘦小的警官。 “你们这是……”老阿婆惊愕的望着他们。 “你!姓名?”警官一指我,厉声喝问道,那些士兵的枪口全部对准了我。 完了,终于抓到我了!唉,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腐尸覃”喝了再说,想到此,我猛地端起烫手的大碗凑到嘴边便喝…… “啪”的一声响,一名士兵机警的用刺刀挑翻了我手中的药碗,扣在了地上,黑色的药液与地面接触,冒起了一丝白气。 “哼,想喝毒药自杀么?皇甫小明,没那么容易!”警官嘲弄的看着我。 “不准碰我的药!”我大吼一声,起身去夺撂在地上的药壶。 可是那瘦小的警官动作更快,抬起腿来一脚,药壶踢飞了出去,径直撞在墙上摔破了,剩余的药液全部洒在了地上。 “你!”我气愤至极,妈的,那可是救命的药啊。 “皇甫小明,你涉嫌故意杀人,而且畏罪潜逃,现在逮捕你,”警官手中晃动着一张通缉令,嘲讽道,“嗯,比照片上瘦了不少,潜逃的日子不好受吧?” 完了,药没了,一切都玩了,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搜查他的身上,看有没有凶器。”警官板着脸命令道。 上来两名士兵扭住我的双手了拖起来,并拷上了手铐,一面拍打着周身。 “只有一个小娃儿雕像。”士兵掏出了那具石化胎,报告说道。 警官瞥了一眼,似乎并不在意,摆了摆手,士兵仍将雕像放回我的口袋,押着朝门外走去。 “他是一名杀人逃犯。”身后,那警官在向老阿婆解释说道。 出了门,我被推上一辆警车,一路连夜朝县城驶去。   第二十六章 在车上,警官用对讲机报告说,已经抓住了逃犯皇甫小明,圆满完成任务。 我催头丧气的坐在车上,听明白了,原来警方在山里抓住了虚足道长,认为我就隐匿在了这一带,因此于方圆数十里设卡布控。守候在借母渡的这一组,半夜时分发现村里狗吠的不正常,于是挨家搜过来,终于将我擒获。 凌晨时分,车子到达县城,驶进了县人民医院的后院落,那排平房正是虚足道长带我破窗潜逃的传染病隔离室,门口站着两名荷枪武警士兵。 警官命人开了锁,推门而入。 “嘿嘿,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喂,看看是谁来了。”那警官揶揄道。 我被带进了屋内,吃惊的看见那张简陋的病床上,虚足道长直挺挺的躺在那儿,一条右腿已经整个的打上了石膏,并以夹板固定着。 “小明,你来了……”道长望见了我,苦笑了一下。 “道长,你受伤了?”我轻轻抚摸着道长缠满绷带的大腿,难过的说道。 “你们慢慢聊吧,”警官挥了挥手,说道,“皇甫小明,你老家公安局已经派人前来,天亮后将会押解你们回去受审。” 那警官出去了,门外“咣当”一声上了锁,并高声吩咐道:“你们看住了,这回可不能让他们溜了。” 隔离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了我和道长两个人。 “小明,找到‘腐尸覃’了么?”道长急切的问道。 “找到了,”我点点头,心中一酸,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药都煎好了,可是却被那狗日的坏警官给踢掉了……” “啊……”道长闻言惊愕不已,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没有了,石惹师傅说借母溪明年才能生出新的覃来。”我带着哭腔说道。 虚足道长叹息了一声,幽幽说道:“命中该有此一劫啊。” “道长,您的‘鬼索’。”我解开上衣纽扣,准备将其还给他。 “不,小明,你先暂时带着它,或许会有用的。”虚足伸手止住我,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道长,”我坐在凳子上,头伏在虚足的腿上,连日来的折腾,自己已经感觉精疲力竭了,“我累了,还有两天,我现在只想在临死之前见老爹一面。” 道长慈悲的拍拍我,“睡吧,孩子。” 天亮后,随着门锁开启声,我幽幽的醒转。 “吃早饭了,然后还要赶路呢。”那个瘦骨嶙峋的坏警官推门进来,身后有护士端着一盆稀饭,还有馒头花卷咸菜之类的早点。 我一点也没有胃口,在道长的劝说下,最后勉强喝了碗稀粥。 八点钟,我仍旧铐着双手被押上了一辆装着铁栅的囚车,道长则是用担架抬上来的,几名荷枪的武警坐在车内,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 囚车出了医院,鸣着警笛一路朝着阔别多日的家乡驶去。 车窗外,熟悉的小县城渐行渐近,我的眼睛湿润了……驼背老爹,你在家里还好么?小明回来了,可是,是被抓回来的。 囚车警灯闪烁着驶过县城的街道,拐进了县公安局看守所,我扒着铁窗向外张望着,看守所铁门外站了好多的警察,抓住了越狱杀人逃犯,毕竟是这个湘西小县城里的头等大事。 我垂头丧气的走下了车。 “皇甫小明,你越狱的本事不小啊。”那位曾要我写材料和蔼的老警察上下打量着我,摇头说道。 “我没杀人。”我嘴里嘟囔着,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和虚足道长被分别关押在两个房间里,时间不长,就有警察前来提审我了。 审讯室里,我坐在椅子上,手铐已被除掉。 “我没有杀人。”我揉着手腕,目光坚定的说道。 预审员是一个胖警官,慈眉善目,可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哦,你没有杀谁?”他笑眯眯的问道。 “独眼萧老头,还有吴子檀。”我回答。 胖警官笑了,接着一连串的发问道:“你既然没有杀人,为什么要从拘留室里逃走呢?拘留室的铁栅是直径12毫米的圆钢条,普通人双手的力量是无法拗弯的,你是如何做到的?另外,铁窗外面倚着一根粗大的树杈,上面留有蹬踩过的痕迹,你不能否认有人救你出去的吧?皇甫小明,你的同党是谁?” 我愣了,唉,老爹啊,我说过这样会弄巧成拙的,现在怎么解释呢?总之,我不能将你老给说出来呀。 胖警官见我不答话,嘿嘿冷笑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就是协助你逃亡的那个老道士,对么?” “不是!绝对不是他!”我脱口而出。 “那么是谁?”胖警官紧追不舍。 “是……”我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上来。 一阵倦意慢慢的涌上来,周身又开始冒汗了,黏糊糊的,我撩起上衣,发现前胸和肚皮上的汗毛孔已经渗出了鲜红的血滴,紧接着手臂以及脸上也淌下血来,同时,意识也在慢慢的丧失,我知道,尸降第二次发作了。 “怎么回事?他这是怎么了!”我耳边依稀听到了胖警官急促的叫喊声,还有身边杂乱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的恢复了知觉,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鼻子里闻到了刺鼻的来苏儿消毒水的气味儿,这是什么地方?我竟然赤裸着躺在床上,身上面盖着白色的被子。 “目前,病人失血休克,需要紧急输血,不然恐怕永远醒不过来了。可是RH阴性AB型血太罕见了,我们县城医院根本没有,必须要上省城去调。”那是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在说话。 “嗯,你们马上和省里联系,另外……他的家人血型应该会相同吧?”这是胖警官的声音。 “完全有可能。”那医生回答道。 “我马上去安排。”胖警官匆匆走出了房间。 “恒河绿猴子……”我下意识的喃喃嘟囔着。 “他醒了!”身旁的女护士惊喜的说道。 医生俯下身来,翻了翻我的眼皮,嘴里说道:“奇怪,怎么自己醒来了?你在说什么?恒河绿猴子?” “还剩下一天了……”我喃喃说道。 开门的声音,胖警官回来了,急切的问道:“医生,嫌犯醒过来了?” “嗯。”医生应着。 “皇甫小明,虚足道长对我们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胖警官俯下身来,眼光犀利的投射下来。 “警官,对不起,病人现在身体极度的虚弱,神智仍是不清,暂时绝对不能够交谈,需要休息。”医生急忙制止了胖警官的问话。 “好吧,我就在走廊那头的休息室,嫌犯的神智一恢复,请即刻通知我。”胖警官无奈的走出了病房。 “我……的衣服。”我有气无力的说道,每当尸降发作过后,身子就像虚脱了一般。 “你的衣服已经全被鲜血浸透了,我们给你准备了一套病服,就放在床头柜上,你要是想穿的话,叫护士帮你。”医生亲切的说道。 摸了摸腰间,“鬼索”还依旧系在那儿,“雕像,我的雕像呢?”我想起了石化胎,于是急切的问医生道。【奇 书 网﹕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都是成年人了,还挂着铃铛带着娃娃雕像,喏,就压在床头柜衣服的下面。”那医生笑了。 我轻轻掀开被子,自己身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了,于是请求道:“你们可以出去么?我想自己换衣服。” 护士抿嘴一乐,同医生一道开门去了走廊里。 我伸手抓过蓝条的病号服,裸婴石化胎静静地躺在柜子上。唉,反正生命也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你也是个苦命的六指之人,未等出世便夭折了,同病相怜啊。 “嘎吱吱……”声响,我侧头朝窗户望去,发现窗扇悄悄地的打开了,有只手自外搭上了窗台,我一眼便看出来了,那只干皮老手上生着六根手指…… “老爹!”我愕然的说道。 “嘘……我来救你啦。”老爹佝偻着驼背自窗口爬了进来,我此刻惊讶的发现,短短的一个月不到,他已是满头的白发,那张脸苍老的也几乎认不出来了。老爹一面示意我不要作声,同时颤颤巍巍的帮我穿上了病号服。 “老爹,我不想再逃啦。”我身心俱疲的说了声。 “不逃等死么?哈宝(傻子)!”老爹板起了脸,不由分说的抓住我的手臂,将我驮在了他那隆起的驼背上。 石化胎……我赶紧伸手抓起柜子上的裸婴像。 老爹驮着我从窗户爬了下去,落在了草地上,病房是在一楼,窗户也不高,老爹是驼背,因此翻窗困难了些。 院子里生长着许多花灌木,没有人注意到我俩,老爹背着我在树丛的遮蔽下悄悄地绕着出了医院,沿着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逃去。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渐渐的黑了,我伏在老爹的驼背上,迷迷糊糊的又昏迷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昏暗的电灯泡发出暗淡的黄光,空气中隐约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烟熏气味儿,沁人肺腑……咦,这种味道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对了,在老挝的小庙,帕苏姆的房间内,我终于想起来了。 老爹背对着我坐在床边上,正在暗自的抹着眼泪,高耸的驼背微微抽搐蠕动着。 “老爹,这是哪儿?”我虚弱的喘息道。 “小明,你醒啦!”老爹转身惊喜的说着,顾不得揩去眼角的泪花,但随即脸上又浮现出深深地忧伤,“小明,你的身体怎么这样虚弱,到底得了什么病?” 眼望着老爹苍老忧郁的面容,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若老爹知道我还有不到24小时的寿命,他肯定会急死的,而且又完全束手无策。 “可能是累的,不要紧,老爹……这是什么地方?”我迷茫的问道。 “这,这是一个朋友的房子,咱家反正是不能回去的,警察肯定早已经赶过去了。”老爹支支吾吾的说道。 “老爹……”我欲言又止。 “小明,你想说什么?”老爹关切的问道。 “唉……”我就要死了,可是心中的疑问若是不说出来,真的是会死不瞑目呢,于是小心翼翼的说道,“老爹,我去了老挝。” 老爹愣住了,猛然间,面部肌肉扭曲了,冰冷犀利的目光直视着我,但随即眼神又慢慢的变得柔和了。 “唔,那你都见到什么了?”他若有所思的问道: “一座坟墓,一九七一年九月七日,刻着皇甫哲人名字的坟墓。”我缓缓的说道,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老爹半晌没有吱声,最后轻轻说道:“小明,那不是我。” “墓穴中的骨殖,生有六指……”我的声音颤抖了。 “小明,你今年二十五岁,那座坟墓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你想想,那怎么可能是老爹呢?”老爹不自然的嘿嘿干笑了两声。 “可碑上刻着的名字和墓里面的六指……”我迷惑不解的说道,“老爹,你以前告诉我,死在老挝的是吴子檀,你是在骗我。” 老爹面色苍白,双眸阴郁,脸颊上的肌肉轻微的痉挛着,显露出一丝极痛苦的表情。 “那遗骸不是吴子檀?”我说道。 “不是。”他轻声道。 “不是皇甫哲人?”我疑惑的说道。 “也不是。”他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那么是谁?”我诧异的追问道。 “是……占巴花。”老爹眼角缓缓淌下两行泪水。 昏暗的灯光下,老爹忧伤的目光望着我,讲述尘封了三十年的往事…… 那是一九七一年的雨季,印度支那战争还在继续,中国筑路工程地质队驻扎在湄公河边。队里测量员皇甫哲人,年轻英俊,聪明好学,习得了一些寮语,因此队长吴子檀经常派他联络施工地段附近的山寨,交涉一些事情。头人的女儿叫占巴花,那年只有十六岁,她喜欢上了皇甫哲人,后来俩人私定了终身。数月后,皇甫哲人染上了瘴气,浑身出血,医生称之为“出血性疟疾”,眼看就快要断气了。占巴花找到了降头师帕苏姆,求其施救,帕苏姆不允,因为救皇甫哲人的命,巫师需自断一指。占巴花意志坚决,她在雨中跪在庙前三天三夜,并告诉帕苏姆,自己已经怀了皇甫哲人的孩子。姑娘的执着感动了帕苏姆,可是这时候,皇甫哲人已经断气了,临死前口中还一直不停的念叨着占巴花的名字。 皇甫哲人的遗体安葬在孟塞省中国筑路工程队的烈士陵园内。是夜,帕苏姆与占巴花偷偷的掘开了墓穴,切下了巫师的一根小手指,鲜血涂在了皇甫哲人的额头上,施以降头术,终于在黎明前,令皇甫哲人活了过来。 不料,这中间出现了致命的差错…… 被施降头术醒来之人,睁眼后会即刻召唤亲人的名字,此时亲人万万不可答应,否则降头反噬异常的凶险,此禁忌帕苏姆已经百般叮嘱了占巴花。皇甫哲人醒来后第一句就呼喊着占巴花的名字,可怜占巴花竟然情迷意乱的答应了,破了禁忌,结果降头反噬,占巴花口喷鲜血,肚腹爆裂,她为了救心爱的人,自己却死去了…… 老爹说到这儿,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默默无语,深深的被这个凄婉的故事打动了。 原来墓穴里遗骨的六根手指,其中一根是帕苏姆的……我含着热泪坐起身来,一把抱住了老爹,哭着说道:“老爹啊,是小明对不起你……” 老爹将我搂在怀里,我的头枕埋在他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奇)“小明,是老爹对不住你呀,你这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娘……”老爹伤心的抽泣道。 书)我在爹的怀里安然的入睡了。 网)“哗哗”的水声唤醒了我,我眯着眼睛盯着暗淡的灯泡好一阵子,才清醒了过来,流水声是从这所房子的卫生间里传出来的。 后半夜了,大概是老爹又在冲凉了。 我感到尿憋,于是爬起身来,晃晃悠悠的朝着卫生间走去。 我推开了门,顿时惊愕的毛骨悚然…… 淋喷头在洒着凉水,老爹佝偻着身子,双手向两侧探出,僵硬的站在水流之中,仿佛中了邪一般。灯光下,他的后背驼起处,硕大的粉红色肉丘隆起,起皱的皮肤中间露出来一道肉褶,肉褶中端坐着一个赤裸的怪婴,皮色呈蜡黄色,两只小手正在搓洗身子…… 那怪婴打了个哈欠,吃惊的转过头来,呲着黑褐色的牙床,内里长着两排尖利的小牙,血红色的双眸直射向我,嘴角上挂着白色的口涎…… 我惊呆了,浑身战栗,天呐!这是个什么东西?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老爹为什么总是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冲凉…… 我下意识的将手伸入腰间,解开了虚足道长留给我的那根“鬼索”,握在了手中。 怪婴犀利的目光望见了这条朱红色,一端系着“锁魂铃”的“岳麓鬼索”,面现诧异之色,随即脑袋上的茸毛直立起来,嘴唇后缩,尖牙毕露,“吱”的一声怪叫,竟然凌空扑了过来…… 我大惊失色,忙不迭的将手中的鬼索甩出。 半空中,那鬼索似乎有灵气一般,抖动着迎向了飞扑过来的怪婴,铜铃在颤抖着,尽管我听不见铃声,但我知道,它会发出强烈的次声波,极具杀伤力。 怪婴仿佛十分惧怕次声波,两只小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就在这时,鬼索“嗖”的闪电般缠住了怪婴的脖子,并急速的收紧,勒得怪婴脑袋膨胀变形,面色变紫,两只血红色的眼睛向外凸起,“吧唧”一声摔在了卫生间的水泥地上。 那怪婴两眼喷火,小手死死的抠住“鬼索”,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丝凄厉的尖叫“一坡……” 肢体僵硬如雕塑般的老爹浑身一颤,猛然转过头来,见状大吃一惊,急忙合身扑上,两手抓住越缠越紧的“鬼索”,用力朝反方向松解开来。 “岳麓鬼索”是嘉靖年间云麓宫李可经道长的法器,曾锁住过长沙城里的各种邪祟不净之物,因而有“岳麓鬼索三千丈,缚鬼长沙百万家”之说,但其内蕴含的能量对正常的普通人却是丝毫作用不起的。 老爹轻易的便解开了缠绕在怪婴脖颈上的鬼索,拿在了手里,然后转过脸来面对着我,似笑非笑,表情十分的怪异…… 怪婴松脱了束缚,顿时眼露凶光猱身而上,直接蹦到了我的肩头,双手揪住衣领,张开利齿便向我的颈部咬下。 我惊恐至极,双腿软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路赛,不能!”老爹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的急叫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身上病号服的口袋里有物体“嗖”的窜出,奋不顾身的扑向了怪婴……我眼角的余光清晰的瞥见了,那物体竟然就是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具鬼婴石化胎! 鬼婴石化胎抱着怪婴一同滚落到了地上,随即两个小东西便凶狠的拉扯撕咬了起来,不时的发出“吱吱”惨叫声。 我早已是惊得目瞪口呆了……天呐,它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啊! “路赛,别打了!你是矮,它是农赛……”老爹声嘶力竭的吼道。 可是两个小东西仍旧相互厮打着,根本不听老爹的。 老爹涨红了脸,怒气冲冲的抄起地上的铁皮水桶,反手“呼”的将它们统统扣在了下面,然后踏上了一只脚,只听得铁桶内叮叮咚咚一阵乱响,随即便沉寂了下去。 老爹抬起脸来,愧疚的目光望向了我,面目表情尴尬至极。 “你,你们究竟……是什么?”我结结巴巴的问道,身子一步步的向后退去。 “小明,我……”老爹面红耳赤的支吾道。 此刻,我的思维已完全混乱,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啊”的大叫一声,转身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夜空繁星点点,北斗西沉,已经是后半夜了。   第二十八章 我慌不择路的跑着,月色朦胧,前面出现了黑兮兮的一片树林。 这黑松林,我依稀的记得,那是母亲坟墓的所在。 我毅然的走进了松林,踩着柔软的枯针,夜空中飘散着淡淡的松脂气,最后来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坟冢前。 “娘……”我双膝一软,坐在了地上,心中万般委屈,刹那间涌上来,忍不住的失声呜咽起来。 “娘,小明生下来就没了娘,原本有个疼我的老爹,可是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个怪物!在那个驼背里面,养着一个小怪婴,是活的……娘啊,你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么?他究竟是谁?”我抽泣着,对着荒冢不住的喃喃自语。 清风拂过黑松林梢,飒飒作响,我疲惫的倚在母亲的身旁,陷入了沉思之中。 事情还得从头梳理一遍……自从一个多月前,在城隍庙摆地摊的独眼萧老头手里买了那具裸婴石化胎雕像以后,自己平静的生活便被打破了,麻烦接踵而来。先是萧老头被杀,然后自己夜探猎猎排,误入吴子檀家,见到了那张皇甫哲人年轻时候的旧照片,并被告知皇甫哲人早已于三十年前去世了,当夜吴子檀被害。离开猎猎排后,吴子檀的婆娘也死了,而且连那三间草房也烧掉了。返回县城后,公安局知道了我酉水猎猎排之行,开始怀疑我,并带去了拘留所。这时驼背老爹出现了,他救了我,但我也因此背上了畏罪潜逃的罪名,被迫亡命天涯。 当年埋葬在老挝的究竟是什么人?我带着满腹的疑问与岳道长踏上了凶险的南下之旅。在琅勃拉邦的孟塞中国烈士陵园,我掘开了那座刻有皇甫哲人名字的坟墓,发现里面的遗骨有六指,符合皇甫家的遗传。但是疑问却更大了,那具遗骸葬于三十年前,可是我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又怎么可能是我的生身父亲呢?根据吴子檀的临终遗言,我找到了山寨的降头师——巫婆帕苏姆,她吸了我的指血,验证了自己的确就是皇甫哲人的儿子。可惜巫婆还未及说清楚当年所发生的事情真相,便与岳道长同归于尽了。 “恒河绿猴子”,在这里,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词儿,当时并不清楚它的含义,后来从王主任、虚足道长和公安局法医那儿得知有一种极稀有的血型叫“RH阴性AB型血”,此血型在黄种人中只有万分之三的比例,称之为“印度恒河猕猴血型”,而“恒河绿猴子”则是其更罕见的一种变异。据虚足道长说,云麓宫旧志曾记载,明朝嘉靖年间,长沙城瘟疫过后,有鬼魅邪祟横行,李可经祖师爷曾以“岳麓鬼索”助长沙太守孙复剿杀那些脏东西。但有一邪灵之物,身披绿毛,秃尾人面六指,就连“岳麓鬼索”也奈何不得,这邪物便是“恒河绿猴子”。 恒河绿猴子与皇甫家族有什么关联么…… 驼背老爹现在改口说,三十年前坟墓里面的那具遗骨,是属于一个叫做“占巴花”的女人的,是父亲的初恋情人,多出的那根手指则是巫师帕苏姆下降头时切下来的。可是,他的话如今还能够相信么?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一直是深夜独自关起门来冲凉,从来不让别人看见,今天谜底终于揭穿了,原来他的驼背里隐藏着一个凶恶的怪婴,而且差点要了我的命。还有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裸婴石化胎,原本以为是尊雕像,没想到它竟然是活的!它为了救我挺身而出,与那凶狠的怪婴厮打在了一起,为什么呢?难道说是报答我从狼狗口中将其抢夺下来么?若是如此,自己这段时间接连作的噩梦也可能是真实的了。 远处传来了公鸡破晓的啼鸣,东方已现出晨曦。 整个事件在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默默地站起身来,娘亲,今天是小明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白天了,我死后,一定要葬到娘的身边,与娘作伴,永远不再分开,连从小到大养育自己的老爹都叫人琢磨不透,那么世间上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呢? 虚足道长……对了,道长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我必须马上找到道长,把心中的疑惑和猜测都讲给他听,或许他能够分析出事情的真相。 黑松林里雾气蔼蔼,栖息在林梢的鸟儿苏醒了,唧唧喳喳的鸣叫着,几只灰色的小松鼠在林间跳跃着,不时的可以看见树身下一簇簇新生的蘑菇。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朝着松林的另一侧走去,我记得,林边不远便是公安局的看守所,一走出黑松林,前面便已经看得见看守所的后墙了。 斑驳的石块墙体,上面挂着一些绿茵茵的爬墙虎,我曾经破窗潜逃的那扇窗户,已经重新换上了新的铁栅栏,窗下的树杈竟然还在,默默地倚在墙角,不过都已经干枯了。窗内透出了灯光,隐约听到有交谈说话声,我蹑手蹑脚的溜到了窗下,屏息静听着。 “虚足会长,你是省城道家协会的负责人,所以我们一直是以礼相待,可是你告诉警方,皇甫小明是中了降头,这种迷信的说法如何让我们相信呢?”听说话人的口音,像是那位胖警官。 “皇甫小明确实是中了东南亚的一种叫作‘七日降’的尸降,而且这已经是第二次发作了,他恐怕只能活到今天日落之前了。”这是虚足道长说话的声音。 “道长,简直是无稽之谈,告诉警方,真相究竟是什么?县医院检查了他的血液,并不是通报中说的‘马尔堡出血热’,他究竟得了什么病?若真的是传染病,他的再次潜逃,可能会传染上很多无辜的人民群众。”胖警官不耐烦的说道。 “贫道说的是事实。”虚足道长坚持道。 “哼,我问你,他一个危重病人是如何能够自行跳窗逃走的呢?一定是得到了同伙的协助,你知道除你以外,还有谁是他的同伙吗?”胖警官询问道。 “小明的父亲皇甫哲人可能会帮助他。”道长回答道。 “你说那个驼背么?他连自己走路都很困难,绝对不可能的。”胖警官断然否定道。 “皇甫小明绝不是杀人嫌犯,你们搞错了。”虚足道长斩钉截铁的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听得胖警官说道:“虚足会长,你先休息一下吧,等吃过了早饭后,我们再接着谈。”说罢,脚步声远去,随即传来了关门声。 听到监房再无其他动静,我悄悄的踩着那根大树杈,准备攀上去。 “外面是小明吧?”虚足道长突然压低声音发问道,原来他已经察觉到了窗外有人在偷听。 “是我,道长。”我从铁栅外探出头来。 监房内摆了一张简易行军床,虚足道长仰卧其上,一条右腿仍旧缠满了绷带,警察们都已经出去了。 “小明,你身体怎样了?怎么从医院里……”道长急切的问道。 “道长,”我得抓紧时机了,于是打断了他的话,“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杀死吴子檀和岳道长,还有王主任以及那条大狼狗的就是那尊石化胎!它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邪灵‘恒河绿猴子’。” “你说什么?”道长猛然自床上坐了起来。 “石化胎是活的,还有躲在老爹驼背里面的那个怪婴,我昨晚才明白,老爹这么多年来单独半夜冲凉的秘密……”我急切的说道。 “小明,你别急,从头说来。”道长望着我冷静的说道。 于是,我将老爹如何将我从医院病房里救出,躲到一间偏僻的民房内,并对我讲述了老挝那座三十年前的坟墓,和占巴花舍命救皇甫哲人的故事,以及半夜发现老爹冲凉时驼背肉褶中隐藏着一个凶恶的裸体怪婴,那怪婴摆脱了“岳麓鬼索”的缠绕绞杀后,几乎咬断了我的脖子,后来多亏石化胎突然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的遭遇,原原本本的述说了一遍。 “哦,竟然有这等事……”道长听完自是惊愕至极,随即沉思了起来。 “道长,什么是‘一坡’和‘路赛’?”我突然发问道。 “‘一坡’和‘路赛’?嗯,好像是东南亚一带的语言,贫道对云南傣族语言倒是略知一二,”道长眉头皱起,沉吟半晌,最后说道,“俗话说‘学会傣族话,走遍东南亚’,我想这‘一坡’,乃是父亲的意思,‘路赛’呢,对了,是儿子,没错,这是老挝的寮语。” 闻言,我顿时大吃一惊,那怪婴喊老爹为“父亲”,而老爹则直呼其叫“儿子”,难道说,这穷凶极恶的怪婴是我的兄弟不成! “嘿嘿嘿……”我已经彻底的思维紊乱了,不由自主神经质的冷笑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虚足道长平静的看着我,等凄凉的笑声停止了,他这才缓缓说道:“小明,你相信世间存在着一些科学暂时还解释不了的东西么?” “我相信。”我脱口而出,而这在一个多月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 “好,那你听贫道说,”道长顿了顿,面色十分的严肃,“东南亚降头术中,有一种‘血婴降’,邪门至极,乃是以孕妇活胎秘制,越是接近足月或有畸形残疾者,越是厉害,尤其是双胞胎儿,更加倍的凶恶。贫道以为,你那驼背老爹肉褶内寄生的怪婴和你手中的石化胎便是一对连体婴儿,占巴花突然死亡之际,腹中已怀有了这对畸形连体胎,巫师帕苏姆趁此刻它俩还存活之际,取走炼制了‘血婴降’。由此推断,它俩的确是你的同父异母哥哥,而且它们也遗传了皇甫家族特有的基因——六指。” 道长讲的不无道理。 “这对炼制后的连体血婴被巫师分开了,其中一个寄生在了生父皇甫哲人的身体里,这就可以解释你父亲为什么后来长出了一个驼背。还有一个到了吴子檀的手中,至于他是如何得到的这具石化胎,目前我们还不得而知。贫道听闻,东南亚的血婴嗜杀成性,很是凶残,而且它们有着自己的思维,那些炼制和控制它们的降头师也必须有很深的道行才行。 当你买来那具石化胎的时候,你的驼背老爹应该认得出那是他的一个儿子,但却一直未露声色,也许是不想吓到你吧。当晚,他为防止你再与萧老头接触,了解石化胎的来历,于是便指使体内的血婴杀死了萧老头。不料你好奇心极强,反而偷偷的前往了猎猎排,见到了吴子檀夫妇,看到了那张三十年前的旧照片,再次引起了你的怀疑心。当晚,当你入睡后,石化胎出手咬死了吴子檀……”虚足道长分析道。 “慢,石化胎原先供奉在吴子檀家多年,始终相安无事,为什么这时候反而要杀害他呢?”我打断了道长的话,疑惑不解的问道。 道长望了我一眼,接着说道:“也许是它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它为了保护你而采取了行动,贫道说过,血婴也有它们自己的思维。” “为什么要保护我呢?”我诧异道。 “因为你是它的六指弟弟,血缘使然。”道长诡异的笑了笑。 “道长,请接着说。”我挪腾了发麻的腿脚,调整一下重心。 “吴子檀婆娘的死和房屋起火被烧,那时你已经离开了猎猎排,也邂逅了岳道长,所以,你根本不具备有杀人时间与动机,贫道推断,那婆娘是纵火自杀的。”道长语气肯定。 “就是嘛,我离开时,吴子檀婆娘还远远的招手呢。”我释然道。 道长点点头,接着往下分析:“小明,岳道长盗取了‘岳麓鬼索’与你南下老挝,见到了那个巫师帕苏姆,岳道长闻到了毒气将你推出到了庙外,当你清醒后,看到那座庙宇已经起火燃烧,岳道长与帕苏姆一同葬身于火海……” 我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告诉过您,我当时曾神情恍惚的做了个梦,梦见鬼索缠住了女巫的脖子,石化胎跳起来咬死了岳道长。” “那,不是梦,血婴与你血脉相通,心灵相应,所以你在潜意识下感受到了庙里的情景,岳道长是死于血婴之口。”虚足叹息道。 “如此说来,王主任和他家的大狼狗也是这具石化胎杀死的?”我说。 “的确如此,岳道长拿着石化胎试探狼狗的反应,本身就已铸成了大错,那血婴是有思维的,而且记仇。比如说,你之后奋不顾身的从狗嘴中抢下血婴,它也知道日后报恩,凡是对你构成威胁的人,血婴会毫不留情的下手除去。”道长苦笑道。 “可是王主任并不会加害于我啊。”我不解的说道。 “也许就因为他是狼狗的主人吧。”道长唏嘘不已。 “对了,”我突然想起法医化验的事情来,于是说道,“道长,王主任的血型是A型,石化胎牙齿里的血渍却是RH阴性AB型……” 虚足道长皱了皱眉头,道:“这也正是贫道有些迷惑的地方。” “唉,”我长叹了一声,“皇甫小明啊,你总算是在临死之前明白了你的身世,没想到这人世间竟然有如此多的灵异怪事,可惜我已经活不过去今天了。道长,我拜托你一件事好么?” 虚足道长似要安慰我,但最终又没有说出口,只是问了句:“什么事?” “我死了以后,道长能帮忙将我葬在身后的这片黑松林里,那儿有我娘的坟墓。”我郑重其事的恳求道。 道长叹了口气,正欲回答。 “哈哈哈,皇甫小明,我若不是一名唯物主义者的话,肯定就会相信你的灵异故事了……”门突然打开了,胖警官满面笑容的走了进来。 “你……”道长惊异道。 “虚足会长,拘留所审讯室都安装有麦克风,这点你大概不知道吧?”胖警官嘿嘿调侃道。 坏了,我下意识的后退跃下了树杈,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刚刚爬起身,结果一抬眼,身边已经悄悄地围上来了七八个警察,我又一次落网了。 我被推推搡搡的带到了拘留所大门内,胖警官颇为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说道:“皇甫小明,你的能耐够大的,竟然又被你逃脱了,说吧,你的同伙还有谁?可别告诉我是你那驼背老爹。” “是我老爹背我从医院跑出来的。”我坦然道。 “结果发现你老爹驼背内躲藏着一个嗜血怪婴,还差点杀死你,对么?别胡诌了,编故事也要符合点科学常识嘛。”胖警官不屑一顾的撇了撇嘴。 “我说的是真的。”我争辩道。 “真的?哈哈,你们有谁相信么?”胖警官眼光扫向了其他的警察们。 “嘿嘿,怕是神经了吧?”警察们讥笑了起来。 “不,他说的是真的!”身后的大门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话音。 我惊讶的回过身来望去,驼背老爹一手拎着“岳麓鬼索”,一手攥着石化胎,凛然站立在了路中央…… 第三十章 “老爹……”我的心头一热。 “孩子,你受惊了……”老爹歉意的对我一笑,然后面对着警察们朗声道,“独眼萧老头是我让血婴路赛杀的,与我的儿子无关。” 片刻间,人们沉默了。 “带他到审讯室对质。”胖警官命令道。 审讯室内,道长惊奇的看着我与驼背老爹一同走了进来。 “血婴路赛?皇甫哲人,那你就请它出来让我们见识一下吧,都已经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把戏。”胖警官鼻子鄙夷的哼了声。 众目睽睽之下,老爹缓缓的脱去了上衣…… 老爹后背高高的隆起,肉丘上生长着一道肥厚的肉褶,呈细嫩的粉红色,令人望之顿起鸡皮疙瘩。 “路赛,现身。”老爹柔声呼唤道。 就在这时,只见一只六指小手自肉褶内伸出,扒开一道缝隙,然后从里面钻出一个七八寸长的小婴孩,全身蜡黄,胯下生有一只小鸡鸡,它的脑瓜顶上有一层黑色的茸毛,硕大的眼睛,血红色的瞳仁,呲着的嘴巴内长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牙床呈黑褐色。 警察们都惊呆了,瞠目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胖警官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揉了揉眼睛,嘴里结结巴巴的说道:“这,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幻觉,待我来抓它下来看看。”边说着,近前伸手去捉那畸形怪婴。 “危险!”我赶紧大声喝止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怪婴猛地张开两排尖利的牙齿,如同闪电般的咬在了胖警官的手指上,“喀嚓”一声,小手指齐根被切断,鲜血喷射而出。 “啊!”的一声惨呼,胖警官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他咬紧牙关,另一支手抽出腰间的手枪,在大腿上一擦上了膛,对着怪婴扣动了扳机…… “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房间里回荡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儿。 子弹贴着怪婴的脑瓜皮擦过,啃出一道沟,登时鲜血四溅,怪婴茸毛直立,瞳仁圆睁呈血红色,嗷的一声嚎叫随即窜起,张嘴咬向了胖警官多肉的脖颈…… 此刻,胖警官已经呆怔住了,眼瞅着怪婴的利齿就要切进颈动脉,众人皆惊呼起来。 “不可!”我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劲儿,径直扑了上去,用力拽住了怪婴的胳膊。 怪婴勃然大怒,扭头竟然向我的手腕处咬来,刹那间,我已不知所措,眼睁睁的望见它那白森森的牙齿切进了自己的皮肉中,先是一疼,随即酥麻感贯通了整条胳膊…… “小明!”老爹惊愕的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石化胎猛然间挣脱了老爹右手的束缚,凌空跃起猛扑过来,一把扯住怪婴的头发激烈的厮打了起来。 “别打啦!”老爹声嘶力竭的喊着,同时冲上前去,一手一个分别抓住了怪婴和石化胎,光着上身转身跑出了审讯室。 “都去追!”胖警官忍痛叫道。 警察们一窝蜂的拥了出去,有的还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警官,这回你相信了吧?”我按住了手上的伤口,平静的说道。 胖警官脸色苍白,似乎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我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那根“岳麓鬼索”,交还到了虚足道长的手中,然后捡起老爹遗留在地上的上衣,转身也朝着门外跑去。 天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了。 我气喘吁吁的奔跑着,远处是一座陡崖,崖下数十丈便是沅水了,十余名警察正朝悬崖顶包围过去。 驼背老爹赤裸着上身,佝偻着驼背站立在崖边,怀中抱着两个血婴,山风“嗖嗖”的掠过,身子不住的战栗着,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老爹!”我奋不顾身的冲了上去,完全不理会警察们的喝止。 那些警察面面相觑,暂停了脚步,相聚几十米端着枪团团围住。 “小明……”老爹欲说已噎,面现痛苦之色。 “他俩是你和占巴花的孩子,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我站立在老爹跟前,平静的说道。 两行泪水缓缓流下他的面颊,惊恐的父亲用那乞怜的眼神儿望着我,楚楚可怜的点了点头。 “老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反而去杀萧老头,以至于小明蒙冤亡命天涯?”我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内心深处已经没有了责备的意思。 老爹垂下眼皮,不敢正视我,口中嗫嚅道:“小明,老爹对不起你……” “那怪婴路赛怎么会寄生到了你的驼背里面?”我问道,口气柔和。 “是,是帕苏姆,她想让占巴花的骨肉能够活下来。”老爹低声说道。 “她给你下了降头?”我说。 “是的,血婴降。”老爹的声音几近不闻。 “吴子檀知道你还活着么?”我接着问道。 老爹摇摇头叹息道:“吴子檀不知道我被帕苏姆救活的事情,也不知道占巴花为我殉情而死,他完全不知情。” “那石化胎怎么会到了吴子檀的手里呢?”这是一直困惑我的地方。 “‘血婴降’不可以同时寄生两个婴儿,只能取其一,所以帕苏姆用了哥哥,弟弟则制成了石化胎,作为鬼灵交给了好友吴子檀供奉,护佑他的家人。”老爹解释给我听。 原来如此,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总算是在临死之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了。 “老爹,帕苏姆在你的墓穴中下了‘尸降’,结果你儿子中招了……”我苦笑了起来。 “什么尸降?我不知道啊。”老爹惊讶的说道。 “老爹,你的儿子就要死了,今天是他最后一日阳寿。”我平静的告诉了他。 “胡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老爹板起了脸训斥道。 我不再解释什么了,走到父亲的身边,轻轻的将手中的上衣披在了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小明……”老爹一把搂住我,禁不住的失声恸哭起来。 我也流泪了,仿佛全身都在流淌着,湿透了衣衫、裤子,鞋里面黏答答的,天色似乎昏暗了下来,眼前的老爹也渐渐地模糊了,我知道大限已至。 “小明!你怎么了?身上都是黑汗……”耳边老爹的呼唤声小如蚊蚁一般,“小明啊,是老爹害了你!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你娘没有死!” 太迟了,老爹……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意识正逐渐的丧失,最终一切归于死寂。 一股咸滋滋的味道缓缓的流进嗓子眼儿里,我慢慢的苏醒过来,朦胧中有一个白衣人在眼前晃动着…… 是天使么?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小明,你醒过来啦。”耳边的声音十分的熟悉。 “这是哪儿?你是谁?”我吃力的吐出几个字来。 “这里是医院的太平间,你还认得出我么?”白衣人伸出一只滴淌着鲜血的手,轻轻的摘去面颊上的口罩。 我的目光先是落在了眼前的血手上,那手只有三根手指头,渐渐的,那脸变得清晰了…… “苏主任!”我轻声惊呼了起来。 不错,正是县文管所的苏主任,我的单位领导。 “你的手原来是四根手指头,现在是三根了?”我喃喃的说道。 “一根救了皇甫哲人,一根救了你,我的名字是……帕苏姆。”苏主任微笑着说道。 帕苏姆!我愕然了,头脑中闪过那张老旧的照片,怪不得自己第一眼看见那照片上的巫婆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本来就与苏主任相像的,只是那巫婆是女的,而苏主任是男的,所以压根就没往一块去想。 “我一直是女扮男装,”女巫帕苏姆脱下了白大褂说道,“小明,你的尸降已解,不碍事了。” “老爹呢?我老爹怎样了?”我迫不及待的问道。 帕苏姆望着我的眼睛,叹了口气,说道:“在山崖上,他以为你尸降发作已经死了,万念俱灰,于是便抱着血婴跳了悬崖,沉入了沅水河。” 我如同被铁锤击中了一般,半晌透不过气来,泪水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帕苏姆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我。 许久,我停止了哭泣,眼盯着帕苏姆说道:“我娘还活着,是么?” 帕苏姆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在哪儿?”我的心在狂跳。 “你娘分娩的时候是深夜,你爹一直守候在旁边,忘记了去冲凉,而这是路赛每晚必做的事情,于是它从驼背内自行爬了出来,被你娘瞧见吓得惊叫起来,于是……”帕苏姆述说着当年所发生的事情。 “于是怎样?”我急道。 “路赛袭击了你娘……”帕苏姆抱歉的说道。 “袭击?”我惊愕不解。 “是的,你娘重伤,精神错乱,生命垂危。”帕苏姆平静的告诉我。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娘她现在在哪儿?”我咬牙切齿的说道。 “当时,120急救车赶来送去了县医院,那晚的值班医生是王主任,是他给接的生,也救治了你娘,可是你娘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在我们的默许下,王主任将她送去了省城精神病医院。”帕苏姆面无表情的说着。 “二十几年了,老爹为什么始终没去接她回来?反而说我娘难产而死,还修了座坟墓骗我?”我连连发问道。 “王主任告诉你爹,廖金娣去省城没几天便伤重不治而亡,而且还捧回了一坛骨灰。”帕苏姆回答。 我直视着帕苏姆的眼睛…… “前不久,我才打听到了,原来你娘还活着,就住在省城王主任的家中。”帕苏姆说道。 丑婆娘!王主任家内屋里的那个丑婆娘就是我娘!怪不得她三番五次的偷窥我呢…… 我慢慢的爬起身来,蹒跚的朝太平间的门口走去,娘,你等着,小明就要来找你了。 “唉,占巴花,一段孽缘终于结束了,我也要回到丛林里去了。”帕苏姆在身后自言自语的说道。 我突然想起件事情,遂转过头来问道:“石化胎咬死了王主任,但它齿间的血渍并不是A型血……” “血婴的牙齿同眼镜蛇的毒牙相似,咬人时会先释放少量自身的血液,它与你的血型相同,都是RH阴性AB型,恒河绿猴子的血型。”帕苏姆说道。 “老挝小庙里的那个老巫婆是谁?”我最后问道。 “帕坦姆,我的孪生妹妹。”帕苏姆回答。 我长叹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三十一章 省城民政局收容站。 阳光明媚,暖洋洋的洒在了翠绿的草坪上,几朵蒲公英小黄花傲然挺立,引来了两只白色的蝴蝶萦绕其间。 一个披头散发、面目丑陋的老女人,独自默默地坐在石凳上,呆滞的目光随着飞舞着的蝴蝶移动着,脸上现出了一丝童真的微笑。 我脚步轻轻的朝她走了过去……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